數十條街巷,一襲襲黑衫,無聲掠動。
昆海樓使者如棋子散開,囊括成局,以那輛駛出昆海樓的馬車為核心,環形分散開來。
“馬車過紅符街…”
“過清水巷…”
一條條訊息,傳入顧謙腰間令牌之中。
顧左使重回昆海樓,以沙盤推演起來…與自己之前所預料的相差無幾,清雀離開昆海樓后,一路疾行,沒有停留,更沒有與任何人交談。
半炷香功夫不到,便回到太清閣。
昆海樓的眼目,遍及天都,但太清閣則是為數不多無法涉及的禁地…說到底,監察盯守并不是一件能擺上臺面的事情。
而道宗則在天都擁有大量信徒,即便是顧謙,也不敢輕易招惹西嶺道統,一旦自己監控太清閣的事情走漏風聲,得知消息的麻袍道者必然十分憤怒,甚至可能會以強硬的態度頂撞皇權。
如今天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君令。”
顧謙輕聲呼喚,與身旁青衫女子,一個“眼神”交匯。
張君令抬起雙手,締結印訣。
鐵律的輝光,在女子掌心溢散而出,繚繞如蝴蝶。
天都穹頂之上,兩張泛黃的古符,如游魚首尾相銜,抱在一起。
這是真正完整的鐵律——
“嗡!”
一縷纖光,激蕩而出。
這是除鐵律律主之外,其他人所無法感應的波動…在張君令心念操縱之下,這縷極光籠罩太清閣。
數息之后。
顧謙面前的沙盤,浮現出此刻太清閣完完整整的景象。
“吁——”
馬車緩緩停下。
滿身風霜的清雀,抵達目的地,卸下了先前的警惕,她長長吐出一口氣,馬蹄由疾至緩,踏過數道陣紋屏障。
太清閣的閣樓之外,有十數位麻袍道者鎮守。
有這層層陣紋相護,太清閣杜絕了一切意義上的窺探…除了鐵律。
生在天都,便無法逃避皇權的監察。
事實上,太清閣穹頂還有一層類似“天外天”的陣紋,遮蔽天機,在當年一張符紙的刺探之下,雖然不可以做到完全屏蔽,但可以使鐵律的視察變得模糊。
在公孫越縱火案后,太清閣受到重創,加強了樓閣看守。
而即位之后,重用監察司的太子,則是默許了太清閣的此番舉動…在他看來,默許太清閣在鐵律監察下,做些模糊的動作,算是對當年縱火一案的補償,更重要的是,曾經天都太清閣的主人,乃是出身紅拂河的李長壽。
太子對于李長壽寄以厚望,而且給予了足夠的信任。
如今。
這層陣紋,在大成鐵律的圣光穿透下,無所遁形。
“辛苦了。”
一道溫和聲音,在閣內響起。
一位披著純白麻衫,面容陰柔俊美的男子,聽到馬蹄聲音后,緩緩從太清閣內走出,他扶住門框,站在閣內,就這么望著清雀,仿佛望著一位許久不見的好友。
“此人名為何野。”
顧謙神色平靜。
“何野?”
“他出身西嶺道宗,何氏一脈。新潮李長壽被斬首之后,西嶺何氏被寧奕連根拔起,但何野是活下來的那一個獨苗…”
張君令對朝野斗爭不感興趣,但她也完完整整見證了寧奕當初和李長壽的斗爭,說到西嶺何氏,她也不陌生。
何帷曾經貴為西嶺道宗的三清閣閣老!
因為那位杜公子的緣故,何氏在亂局中傾盡一切,鐵心押注李小閣老,最終在閻惜嶺敗得一塌涂地。
“為何…何野能活下來?”
想到這里,張君令有些不解。
以寧奕的性格,斬草必定除根,何帷和杜威他都殺了,西嶺何氏杜氏,自然是不會留下活口,永絕后患。
“因為…西嶺最后的處決,寧奕交給了玄鏡。”顧謙手指輕輕叩擊沙盤,顯然也是陷入了深思之中,他喃喃道:“當初何帷執掌大權,打壓陳懿,教宗名存實亡,被幽禁在閣內,寸步不出。若是李長壽贏下那夜對局,要不了多久,就是西嶺廢除教宗,新立領袖…后來寧奕贏了,自然也就等同于是陳懿贏了。關于何氏和杜氏的處置,寧奕就交給了玄鏡,陳懿。”
再后來的事情。
張君令也知道了…玄鏡小姑娘返回西嶺,拿回屬于自己的太和宮宮主之位,在谷霜輔佐之下,愈發成熟穩重,最終結成道侶。
而何氏,也就此從道宗的歷史上除名。
“何野…是教宗留下來的人。”顧謙喃喃道:“檔案上說,他雖姓何,但父母在權力斗爭之中,皆被何帷所殺…所以他背負著對西嶺何氏的仇怨,在荒郊野外長大,最終成年之后,暗投道宗,通過層層篩選,成為了教宗陛下的近衛,當初何氏行刑,他才將自己真正的身世和盤托出。教宗赦免了他的姓氏,并且給了他‘重新來過’的機會。”
重新來過這四個字,聽起來有些微妙。
“然后…他便來到了天都,接手三清閣。”
張君令沉默片刻,道:“既是近衛,那么他與清雀…”
顧謙食指輕輕落下。
沙盤發出珰的一聲。
“何野與清雀,是一起長大的孤兒。”
扶住門框的白衫男人,望著神色憔悴的女子,唇角含笑,眼中滿是溫柔。
“從西嶺奔波天都,路途遙遠,定是接連幾夜都沒有休息吧?”
何野道:“我為你準備了房間,你可以好好睡一覺。你渴不渴,餓不餓?”
“…不必。”
與昆海樓前無異。
清雀依舊是那副三緘其口的冰冷模樣,她干脆利落拒絕了何野的好意,抱刀來到一旁空地之處,那里有一口水井。
她依舊是禮貌性地抬手,謝絕了身旁麻袍道者要替她取水的好意。
就這么坐在草地上,以木瓢取水,緩緩而飲。
何野微笑看著這一幕,沒有出聲打擾。
他很有耐心。
水井,女子,那柄橫在膝前的長刀,勾搭成了有力而又平衡的一副畫面。
在他眼中,這是很美的畫面,因為主角是清雀。
等第一瓢水喝完,何野方才開口。
“教宗陛下的信送到了?”
“嗯。”
清雀點了點頭,挖了第二瓢水。
她渴極了,喝空了第二瓢水后,繼續挖第三瓢,而何野則是安安靜靜凝視著女子,目光一寸也沒有挪移離開過。
他指尖輕輕叩擊著門扉,漫不經心問道:“顧左使的態度如何?他會派人去往西嶺嗎?需要我再去拜訪一趟嗎?”
清雀一共喝了十二瓢水,喉嚨上下翻動,很難想象一個女子…有如此“肚量”。
三清閣安靜了很久。
只有何野輕輕叩擊門扉的聲音。
聲音停止。
清雀也喝完了水,她放下水瓢,認真道:“教宗陛下只是告訴我要傳信…其余的無可奉告。我要休息了。”
何野怔了怔,神情有些無奈。
而清雀沒有繼續前進一步,哪怕她面前就是裝飾精美的三清閣。
她沒有去往何野為她所準備的屋室中就寢…而是筆直返回那輛白涼木馬車,鉆進車廂里。
放下簾布。
再無聲響。
何野神情復雜,凝視著這一幕,只能沉默,最終揮手遣散其余道者,一個人默默坐在閣樓門前,守護著那輛白涼木馬車,面色隱于檐角陰翳之中,看不出喜怒哀樂。
同樣的。
“看”著這一幕的顧謙,張君令,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這就是教宗的死士么?”
過了許久,張君令感慨道:“很難想象,這樣一個人,究竟是什么支撐著她活下去…她似乎失去了所有的主觀感受,還有支配情緒的權力?”
而另外一邊,顧謙則是在思考其他的事情。
他喃喃道:“死士就是這樣的存在…無論教宗是怎樣溫和和光明的人,在他身旁,總需要有人擁抱黑暗。西嶺如此,天都也一樣。”
這個道理,其實張君令是懂的。
太子身后,有監察司,而正是無數人前赴后繼,置身于黑暗中,做出舍棄…才有了今日之皇權。
此刻,張君令才真正忽然明白,先前顧謙所說,教宗賜予“何野”重新來過的權力,究竟意味著什么…他來到天都,不再是教宗近內的死士,也就意味著,他和清雀不再一樣。
從何野的眼神中能看出,他對清雀的…那份微妙感情。
只是,作為教宗死士的清雀,已經舍棄了一切。
這是張君令第一次駕馭鐵律力量,來“照看”天都生靈。
她看著何野,清雀。
一人獨坐屋檐下。
一人蜷縮鐵廂內。
相隔數丈,猶如天塹。
這是一對有緣而無分的年輕男女,終其一生,注定無法行至一起。
“還要繼續監察下去么?”張君令問道。
“不需要了。”顧謙搖了搖頭。
看來…是查錯人了?
當張君令心中剛剛出現這么一個念頭——
“看樣子,他們不會有更多的交流了。這次監察所獲取的信息,應該已經足夠了。”顧謙取出訊令,低聲道:“所有人在昆海樓集合,以最短的時間,破譯道宗的秘紋。”
秘紋?
張君令怔住了,什么秘紋?
顧謙攤開雙手,撐在沙盤左右兩側,在他面前,重新浮現出一段影像——
那是三清閣寂靜無聲的那半炷香。
此時此刻,有幾幅畫面被重新截取,不斷重演。
何野敲擊門扉。
清雀取瓢遮面飲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