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老山上,燃起了一團光火。
洛長生蹲下身子,雙手抱著膝蓋,饒有興趣看著眼前那團燃燒的火光。
“你這是要燒什么?”
秋風蕭瑟,吹動道觀空地上的枯敗草葉,打轉,起伏。
徐徐火苗在寧奕掌心浮現,這些火苗由星輝凝聚而出,寧奕松開手掌之后,火苗便原地懸在空中,隨風搖曳。
寧奕從房里取出自己的箱籠,雙手抬著箱籠底部兩邊。
洛長生眼神里有些訝異。
“你要燒掉這個箱籠…為什么?”
抬著書箱從房里走出來的黑袍年輕人,眼神復雜,輕聲道:“因為背著箱籠的那個人死了。”
蘭若寺里,傅清風化成清風。
或許,背著書箱的那個“寧臣”,根本就不該出現。
道觀空地,箱籠著火。
寧奕在洛長生身旁,蹲下身子,接著從腰囊里取出了那張面皮,火焰照映之下,“寧臣”溫和的面龐逐漸消融,他搖了搖頭,沒有猶豫,將其擲入了火堆之中。
謫仙人瞇起雙眼。
《金篆玉函》、諸多古籍,都被燒了。
還有不知名的字畫,玩物,書信…這些東西他曾瞥過一眼,雖未觀看內容,但大概也能知道,這是某位女子所留。
寧奕用寥寥幾句后,說了蘭若寺發生的故事,以及亂墳崗的因果。
一直在不老山靜修的洛長生,立馬了然。
神仙居大師兄沉默片刻,似乎是在回味這個故事。
片刻之后,他輕聲道:“這個故事的結局好像有些悲傷。”
寧奕笑道:“是啊,但這都是我的錯。燒掉箱籠,算是了卻這樁因果。以后我也許還會有別的身份,別的模樣,卻再不會去假扮一個叫‘寧臣’的書生,也不會像蘭若寺那樣…去傷害無辜的人。”
“不…不是這樣的。”
沒有想到,洛長生竟然搖了搖頭,他站起身子,一揮袖袍,道觀里箱籠的齏粉傾飛而去,最終在遠方匯聚如一條小河,飛下山去。
“你給了那個叫傅清風的姑娘希望,這并不是你的錯。”他意味深長看著寧奕,道:“生死無常,對你而言,死是壞事,對她而言,并非如此…箱籠火化成灰,落地還會生根,因果仍在延續。”
寧奕有些恍惚。
箱籠焚燒的灰燼,落入藤蔓爬滿的頹塌蘭若古寺。
花開花落,因果輪回。
寧奕回過頭來,他站在不老山上,輕聲問道:“這是‘道’么?”
謫仙人搖頭,語氣認真:“這是道理。”
“這座山頭送給你,算是前段時候,羌山拜訪的禮物。”他站在寧奕身旁,鬢發被風吹散,“整座東境大澤都知道不老山是誰的地界。三圣山的人物不會來打擾你。”
寧奕側過頭,看著洛長生。
“別這樣看我。”洛長生笑了笑,道:“王異是個不懂事的孩子,回去以后我會好好教育他,長陵的事情不要放在心上。”
寧奕也笑了,“自然不會。”
“我有一個事情,一直很好奇…”寧奕頓了頓,猶豫道:“李白桃跟你?”
宋伊人當初在天都,跟自己意有所指。
大隋公主李白桃,喜歡某個小白臉…
自己怎么也想不到,這位小白臉,竟然是神仙居的大師兄洛長生。
說到這里,洛長生有些頭疼,一只手揉了揉眉心,無奈道:“這是一個漫長的故事,如果下次有機會見面,我們可以找個地方喝兩杯,再慢慢把這個故事說清楚。”
對于這個故事…寧奕心中已經猜到了一個大概。
他只問了一句。
“你的心中,只有大道么?”
洛長生陷入了沉默。
但這并不是什么很難的問題。
片刻之后。
他輕輕點了點頭,道:“目前來看,放不下其他。”
洛長生離開了不老山。
于是,寧奕成為了這座道觀的新主人…這座山頭其實是一個出手十分闊綽的禮物,山上的靈氣很豐盈,肉筍很好吃。
最重要的是。
此地真的十分清凈。
寧奕不需要如何露面,路過此地的修行者,三圣山人物,尤其是羌山子弟,都會來此地山下揖禮,絕不會打擾靜修。
寧奕目前正需要“不老山”這樣的山頭,一是休養傷勢,二是把“山字卷”的秘密琢磨清楚。
神魂正在一點一點浸透山字卷。
靜室里,寧奕的面前懸浮著一根竹簡。
山字卷到手之后,寧奕以神魂浸透,也算是一種參悟。
“山”,意味著凝聚,匯聚。
寧奕動用山字卷,自身修行,汲取星輝的速度會大大加快。
他有些明白,為什么執劍者修行所需要的星輝如此龐大,若是有完整的天書傍身,那么甚至不需要那么多外界的資源,僅僅憑借山字卷,便可以極快的修行,打下最穩固的根基。
八卷天書之中,必然有主掌殺伐的古卷。
但山字卷似乎并沒有太多的殺伐之力。
但它養活了整座東境大澤的數萬鬼修。
可見其恐怖的“滋養”之力。
寧奕有一種預感,自己若是把這根竹簡徹底參透,山字卷握在手中,那么南疆脫困的那些大魔頭,賴以為生的東境資源,將會徹底消弭…他們的大陣將會不攻自破,山字卷不再滋潤東境大澤,三圣山,以及琉璃山,便可以輕易攻破這些老魔的聯手。
自己如今的境界只有第八境,煉化“山字卷”之后,雖說獲得了一卷天書,但“山”之一字,不攻殺伐,所以己身的殺力,應該不會有太多的飛躍,只不過再不會被資源所困。
寧奕心里有數。
自己最大的問題,便是資源。
同階之中,他有諸多手段傍身,已然堪稱無敵。
山字卷解了自己燃眉之急,也是最大的麻煩。
不老山上,一個月很快過去。
這一個月,是寧奕一個人修行,最安靜的一個月。
沒有任何人打擾。
天下太平。
直到今日,一位意料之中的女子前來拜訪。
不老山霧氣淺淡,因為有洛長生親手布置的禁制陣法,寧奕并沒有多做修改,只是加上了自己的一張感應符箓。
符箓震顫。
有人來訪。
閉關之中的寧奕立馬心生察覺,他翻手收下“山字卷”,起身推開屋門,正好看見了那位“大隋南疆公主”李白桃一步一步登上不老山頂。
李白桃一身淺淡素色長裙,容貌生得很是英氣,腰間左邊懸著一個酒壺,右邊掛著一柄狹刀。
世人都說,李白桃脾氣不好,單單從酒壺和狹刀來看…似乎是這樣的。
讓寧奕覺得驚訝的,是李白桃身上的氣息。
這位大隋公主的境界,比自己想象中要強大許多。
宋伊人當初對自己說,李白桃被執法司看得很嚴,得不到修行和歷練的機會,但這位南疆公主的境界至少有九境,比尋常圣山的圣子絲毫不讓。
寧奕站在道觀里,道:“你來晚了,他不在。”
李白桃的神情并沒有變化,她淡淡道:“我知道他已走了。”
寧奕挑了挑眉,他這才注意到,這位南疆公主的身上染了一些血腥味,只不過不是凡人的,也不是正常修行者的…這些血腥味是鬼修的。
李白桃平靜道:“從南疆逃出來,殺了不少不長眼的鬼修,我橫渡大澤而來,特地到不老山來找他,找他之前,我就知道會是這個結果。”
寧奕啞然。
“不過我還是要上山一趟。”
李白桃說完之后,便開始前進,踏入道觀,一個人漫步長廊,隔著紙窗目光掃過洛長生曾經的居住之地。
寧奕沒有阻攔,而是一前一后,他并沒有落后太多。
兩人之間的對話很簡單。
“離開南疆,多謝你那張符箓。”
“嗯…”
“宋伊人是個好人,你也是。”
“嗯…”
“我娘那邊,也多謝你的照拂。”
“這不算什么。”
李白桃走得很快,將道觀逛了一遍,然后站定。
她轉身問道:“洛長生有沒有對你說什么?”
“當然有,他說了山上的肉筍很好吃,山下的亂墳崗不好玩…”寧奕笑道:“重要的是,你想聽什么?”
“關于我的。”李白桃看著寧奕,笑著說道:“寧奕,你最好說些好聽的話,如果你告訴我一個壞消息,那么我會告訴你一個…更壞的消息。”
寧奕沉默片刻,道:“洛長生心中只有修行,這算不算是壞消息?”
李白桃嘆了口氣,“很好,我也送你一個壞消息。”
其實這幾日,寧奕心頭隱約不寧。
但不知是為何。
此刻終于揭曉。
“你在此地靜修,外面發生的大事,恐怕你還不知道…”李白桃靠在一扇木門,神情有些疲倦,“東境大澤,前不久爆發了一場血災,棲身東境大澤的那些南疆老魔,連同聯袂的陣營,都被韓約一人殺絕了。”
寧奕最不愿意得到的消息。
也是最糟糕的消息。
“琉璃山韓約脫困之后,以一人之力,抹殺了大澤深處的所有生靈。”
說到這里。
李白桃忽然有些疑惑。
她在對面的黑袍年輕人眼里,看到了一抹痛徹的悲傷。
她不知道,韓約脫困意味著什么…
寧奕根本就不在乎那些南疆魔頭的死活。
他在乎的是那個在琉璃山插下劍鞘,鎮壓甘露的老人。
那個踏入蜀山后山,說很快就會再見面的老人。
只要葉長風猶有一口氣在,那么韓約便是有通天本領,也不可能脫困出山。
道觀上空,淅淅瀝瀝小雨落下。
寧奕閉上雙眼,輕輕吸了一口氣,攥攏拳頭。
與西海葉先生的后山一別…
竟然是生離死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