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寧奕呢?”
風鈴搖晃,發出清脆聲音。
西嶺的雪總是很大,三清閣的屋檐上落滿了厚厚的一層霜雪。
說話的“年輕人”,肩頭披著雪白的厚襖,此刻踮起腳尖,用力拽住那枚風鈴,跟三年前比起來,他的身上發生了很多的變化。
氣質變了。
眼神里的那片大海消失了,瞳孔深處,更多的是像春光一樣年輕而且鮮活的光芒。
三年前,徐清客主導的天都殺局。
靈山和道宗作為兩大助力,在最后殺死“太宗”的那一環,貢獻了極大的力量。
而此事之后…太子并沒有追究當事人的責任。
這就是為什么天都三年前政變,被掩蓋的如此徹底,如果讓外人知曉了太子對此事的細節處理,掀起的輿論浪潮,會把如今的局勢逼到一個相當緊迫的地步。
太子是一個溫和派,但不意味著他不可以殺人。
在大隋天下,靈山和道宗從來就不是敵人,是歷代皇帝不可或缺的兩大“助力”,但悲哀的也是如此,兩大教派既不是敵人,也不是“朋友”。
歷史里如出一轍的上演著重復的劇情。
在皇帝執掌權力之后,道宗和靈山會收到很大的打壓…這就像是一場循環,挑戰者需要力量,新皇需要穩定,道宗和靈山的興衰,就像是來來回回,起起伏伏的潮汐。
這就是為什么…陳懿能活下來。
因為太子還需要他。
陳懿忘記了很多事情。
那個名叫“陳摶”的蒼老靈魂,已經被太宗抹除。
而很巧的是,天都的那一場政變,道宗的戲碼,全部都是他一人謀劃。
這場龐大的亂局,被太子切割成一個又一個細狹的“真相”,就像是被打碎的鏡子,“陳懿”這一塊鏡子,已經碎了,再也不可能拼回真相了。
天都的馬車,馱著受重傷的年輕教宗,送回西嶺。
三清閣的幾位閣老,看到這一幕的時候,神情復雜。
他們曾經在西嶺,與三皇子有過一席密談,最終被那位白發謀士所說服,決定在天都的亂變之中,為李白麟助一份力。
而這份送往三皇子的禮物,此刻被太子寄回來。
就像是三司里那些曾經站錯隊的官員,道宗的閣老也不知道大隋皇城的態度…他們只能沉默地接下“陳懿”,這位昔日“大有可為”的年輕教宗,此刻在他們眼中看來,已經不那么純粹了。
這到底是皇城送過來的威脅,還是一枚失去作用的棋子呢?
無論是那一個身份…三清閣都不得不重視。
如今的局面,變得很微妙。
關于天都發生的事情,太子不計較,他們便不能計較。
關于送到西嶺的教宗,太子不廢除陳懿,他們便不能廢除陳懿。
拽下那枚風鈴。
陳懿輕輕將其放置在自己耳邊,聽內里的風聲,在器壁之中輕輕碰撞,縈繞,發出海潮般的呼嘯。
站在陳懿身旁的,不是別人。
是從天都太清閣辭職,歸鄉回到西嶺的蘇牧。
蘇牧輕聲道:“寧奕先生的下落還不知曉。”
“太子想找寧奕,因為太子想知道長陵三年前的真相…”陳懿輕聲開口,同時皺起眉頭,每每把記憶挪到三年前的天都,腦海里都有一種幾近炸裂的痛苦,他一只手輕輕按壓著太陽穴,緩緩道:“東境鬼修也在找他?”
蘇牧點了點頭。
“琉璃山的動蕩,這三年來逐漸穩定了。李白鯨已經失了大勢,比起太子掌位,他更希望太宗能從長陵歸來。”
如若老皇帝沒有死。
那么…一切將重歸原點。
李白鯨還有機會。
“東境不希望寧奕回來…”陳懿喃喃道:“殺死寧奕,以太子的性格,一日不知長陵真相,就一日不會對琉璃山下手。”
蘇牧怔了怔,神情凝重起來。
是這個理。
陳懿低下頭來,看著躺在自己掌心的那枚風鈴。
問題重新回到了原點。
已經不是少年模樣的教宗,輕輕重復著那個問題。
“那么,寧奕呢?”
各方人馬都在找尋寧奕。
劍湖宮的柳十一為此特地出關,下山游歷。
寧奕曾經在皇城幫過柳十一,也救過他的一條命。
這是私人交情。
小無量山,琉璃山,以及與寧奕結怨的這部分勢力,則是曾經結下梁子,有著難以化解的恩怨,若是在大隋境內找到寧奕,他們便會直接動手,將其殺死。
而蜀山,紫山,書院,則是“寧奕”唯一的靠山,后臺。
也是立場最純粹,最直白的勢力。
找到寧奕。
救下寧奕。
保住寧奕。
陳懿陷入了短暫的思考,在這場風波之中,道宗扮演的角色…與千年以來的一樣,道宗從不因為某個人而發生立場的偏移,三清閣沒有立場,只看利益。
這一切都取決于如今天下話語權最大的那個人。
太子。
找到寧奕之后…太子是要殺,還是要保。
太子的這道意志,就意味著大隋的意志,誰敢違抗,就是與整個大隋作對。
屋檐上的霜雪,發出了輕輕的震動。
院門外傳來了腳步聲音。
陳懿抬起頭來,院門被麻袍道者推開,一封跨越了境關長城的書信,來到了他的面前。
蘇牧接過信諫,他訝然道:“教宗大人…是紫山的信。”
“紫山…裴姑娘。”
陳懿挑了挑眉。
他雙手接過這封信,拆解開來。
蘇牧小心翼翼觀察著教宗的神情。
陳懿的神情先是有些抑制不住的喜悅,然后逐漸凝重,最后他沉默下來。
在西嶺靜修了三年。
他很少拋頭露面,以陳懿的聰慧,其實猜到了天都發生的大概事情,道宗在天都亂局之中扮演了一個吃相難看的角色,而他多半是被當做一枚棋子…事情結束之后,他這枚棋子失去了最大的效力。
于是三清閣的閣老,對他的態度發生了改變。
他仍是教宗,整座大隋獨一無二的教宗,享受著普天教徒的愛戴和擁簇,這一點未有改變…但他只能坐在這間偏僻的院落內。
外面就算是有滔天的呼聲,也與他無關了。
就像是那位正站在大隋最高處的“太子”。
如今的陳懿在道宗之中,仍然擁有著極高的威望,他的名字,某種意義上就是道宗體制內的“皇權”。
但皇權從來只存在于三尺之外。
而他只能對著面前三尺的石壁讀書念經。
蘇牧抿起嘴唇,輕聲道:“是寧奕先生的消息?”
陳懿點了點頭。
蘇牧的神情激動起來,他長嘆一聲,感慨道:“寧奕先生果然還活著…”
不然裴姑娘也不會千里迢迢寫這封信。
不然平時喜怒不形于色的教宗大人,剛剛也不會流露喜悅之情。
陳懿并沒有打算隱瞞這個消息,他抬起頭來,看著簌簌從屋檐落下的雪屑,若有所思道:“蘇牧,你覺得西嶺的三清閣,是什么地方?”
蘇牧微微一怔。
他不明白陳懿為什么要問自己這個問題。
這三年…他陪著教宗一起渡過,說是靜修,但是真相其實很明顯。
掌握著實權的閣老,把陳懿幽禁在此地。
他老老實實回答道:“私以為…此地是一處幽暗牢獄。”
陳懿搖了搖頭,道:“稍稍有些不恰當,他們雖然幽禁了我,但沒有打罰我,你我每天不愁吃喝,只不過日子稍有無趣罷了。”
蘇牧還沒有來得及去細細思考。
陳懿便幽幽道:“所以…談不上幽暗。”
蘇牧怔住了。
陳懿的肩頭,落了一些雪屑。
他喃喃道:“但這里的確是牢獄啊,我已經多久沒有出過門了?”
三年。
蘇牧謹慎道:“您想要出去?”
陳懿平靜道:“這世上的牢獄能關住人,但是關不住一樣東西。”
風鈴發出清脆的聲音。
簌簌雪屑從屋檐檐角落下,被吹得四顫。
“太子想要寧奕的消息。”
“我有。”
年輕教宗輕輕將這封信撕開一個角,然后一點一點撕成碎片。
陳懿站在屋門口,雙手捧起碎信,一撒而盡,漫天白屑如雪一般,洋洋灑灑,兜兜轉轉。
這世上的牢獄,關不住風聲。
蘇牧忽然明白了陳懿的意思。
三清閣不放教宗,是因為天都的意志一直懸而未決,在道宗猜清楚太子意思之前,恐怕都不會放走陳懿…除非。
除非太子親自下令。
而如今太子最想要得到的東西。
就是關于寧奕下落的風聲。
陳懿望著蘇牧,道:“收拾行李,準備等待天都的詔令…我們要說服太子,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蘇牧在教宗大人的口中,很久沒有聽到“重要”這個詞了。
對如今的陳懿而言,很多事情,都不再重要。
那封信里到底寫了什么?
紫山的裴姑娘…準備做什么?
蘇牧心底滿是疑惑,他忽然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想,跟在教宗身邊,為教宗推門的時候,他試探著輕聲問道:“寧奕先生…不在這座天下?”
陳懿抬腳的動作明顯怔了一怔。
他輕聲道:“謹言慎行。”
蘇牧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他不明白寧奕是如何出現在妖族的,事已至此,原因已不重要…但是當他低頭的時候,忽然想到了一個更深層次的問題。
妖族天下,只有一個逆向入口。
北境,灰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