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時辰。
浮巖在這里等待了半個時辰,他幾乎快要睡著…這座竹樓里的大人物,或許神魂造詣了得,能夠看懂發生了什么。
但對他而言,從云雀先生入定的那一刻,便再無聲響發出,這里也與他再無關聯。聽力不錯的青衫少年,能夠聽到的聲音,就只有自己師父輕微的呼吸聲,以及那位半坐在地上的斗笠女子,提筆與紙張摩擦發出的沙沙聲。
好困…
好無聊…
但是他又不敢走,也不敢太明目張膽的觀看那三位年輕大人。
一顆心拎起來又墜下去,浮巖的眼皮打顫,像是灌了鉛,快要無力支撐的時候,忽然聽到了一道悠長的呼吸聲音,他連忙睜開雙眼,看到云雀先生口中的“裴姑娘”,從打坐姿態之中醒來,睜開了那雙靈動的美眸。
“如何?”
寧奕開口打破寂靜。
裴靈素站起身子,她喃喃道:“似乎身子輕了一些,魂海前些時候總覺得沉重,冰冷,現在能夠明顯感到好轉,像是抽走了什么…”
云雀虛弱笑道:“小僧用了‘合流’之術,修補了一些裂痕…裴姑娘的魂宮實在太大,如仙人宮闕,今日的嘗試,證明了剛剛的想法并沒有錯,接下來的便是時間,我需要好好休整,等法會結束,去靈山路途,見師祖前,應當就能把魂宮的地圖繪完。”
寧奕的眼神有了些許動容。
選擇東行,是正確的…靈山的“長生法”,或許真的能夠醫治丫頭。
他壓下聲音,努力保持平穩,沉聲道:“多謝…這幾日,我會保證你的安全。”
云雀伸出一只手,搖頭道:“寧先生,客氣了。”
他的聲音明顯帶著疲倦。
半靠在墻壁上的宋伊人,看出了他魂念的透支,幽幽道:“既如此,就不打擾休息了。”
浮巖跟著四位年輕大人一同出了竹樓。
他擔著師父,心里憋了許多感謝的話,臨到關頭,卻難以啟齒,云壤之別的身份鴻溝讓他無法開口,幾次欲言又止。
宋伊人目光掠過一眼,他停下腳步,從腰囊里取出了一枚令牌,柔聲道:“你的名字叫‘浮巖’?”
小和尚微微一怔,忙不迭點頭。
“云雀對我說了…你的事情。”宋伊人望向青衫少年,“佛門講究緣分二字,幾次見面,的確有緣,若無心怡去處,便拿著這塊令牌,去靈山山門,自會有人安排。”
“不不不…”
浮巖有些惶恐,他抬起雙手,下意識要拒絕,這個禮物實在是太貴重了。
此次的浴佛法會不知道有多少人,打破了頭,想要拜入靈山。
而自己只不過走了運,一介散修,沒讀過多少佛經,也沒有多少修為,如何配得上踏進靈山那片圣地…
朱砂木然開口,不含感情,“機會只有一次,不替你自己考慮,也替你師父想想。”
浮巖被這句話鑿中心底,如觸電般,咬了咬牙,接過了這枚令牌。
“多謝…多謝四位大人。”
“法會已經到了最后的階段,在這場愿力與神魂之爭中,走到最后的,都是人中龍鳳,與靈山事前的情報相差不大,唯一的例外,就是你帶來的‘云雀’。”
“一共八人,除卻禪子律子,還有戒塵的弟子,其余的五人,早就在靈山的‘招攬’名單之中,每年法會,靈山都能在東土境內搜刮到強大的天才,這次一共會招攬二十余人,有些時運不濟的,或是不善神魂的,也已經投出了橄欖枝。”宋伊人與寧奕并肩同行,他平靜道:“那個叫‘浮巖’的少年,天資根骨,俱是中庸,按理來說與靈山無緣,只不過宋雀曾對我說,佛門修行要看緣分,有緣者一夜可以開竅,無緣者終生無關大道。”
“這句話的意思倒也簡單,宋雀在‘捻火’前不過就是一個普通人,要論天賦,根骨,估計放到靈山連個打雜的小廝都比不過。”說到這里,宋伊人忍不住笑了出來,“只不過宋雀的運氣比正常人要好一些,意外來了一趟浮屠窟,就當上了活菩薩。”
寧奕無奈道:“宋雀先生的運氣,只是比正常人好一些?”
最后三個字緩慢的重讀。
“這是他自己自嘲的原話。”宋伊人聳了聳肩,“我這老爹從來就沒覺得自己有多厲害,倒是很有自知之明,他在私底下沒人的時候說,最擅長的事情就是吃軟飯,就算沒捻火,一樣能夠混得開。”
越說到后面,越壓低聲音。
只不過沒什么用。
裴靈素聽了也忍不住笑了出來。
朱砂幽幽道:“宋雀先生以前隱晦的表達過,他很希望某位不成器的,能夠找個皇親國戚聯姻,子承父業,軟飯硬吃。”
軟飯硬吃…宋雀本身的道侶是瑤池圣主,這么一說,倒還真是如此。
寧奕笑著岔開話題,“靈山的浮屠窟,到底是什么地方?”
他已經聽聞數次。
在外人眼中,靈山地大物博,包羅萬象,而“浮屠窟”一直很神秘,據寧奕所知,歷代以來的“捻火者”,都誕生于浮屠窟…那里到底藏著什么秘密,難道就是長生法的所在之處?
這一點,問尋常人,必然得不到答案。
但宋伊人的身份則不一樣。
尤其他的父親,還是從“浮屠窟”內走出來的捻火者。
這個問題,讓宋伊人沉默了好一會。
三人行走在月牙山下山的山道,月光皎皎,微風吹拂,四月草長鶯飛,夜色靜謐。
“浮屠窟…”
在靈山地位極其崇高的宋伊人,神情變得恍惚,喃喃開口,說出了一大串可有可無的形容:“是先行者的埋骨地,是輪轉的起始點,是地獄之門,亦是苦海彼岸…”
寧奕有些摸不著頭腦。
先行者的埋骨地,意味著靈山的許多先驅者,死去之后都埋在那里,是長陵一樣的墓碑地,這一點倒是不難理解。那么后面的三個,又是什么?輪轉起始點,地獄之門,苦海彼岸…寧奕經歷了徐藏之死后,便不再相信輪回,地獄一說更是覺得荒誕。
但這是靈山的信仰。
思索之間,宋伊人恢復了清明,苦笑開口,“我曾經問過宋雀,他給我的回答就是這個,這些年我一直好奇,只不過幼年時候也曾去過浮屠窟,在那里瞧見了漫天神佛,無數菩薩,飛天壁畫…在那之后,我就病了,大病不起,然后遠遠離開靈山,去了北境,宋雀再三叮囑我,以后不要再去那里了,所以我直到如今,還對‘浮屠窟’有著極大的陰影。”
他頗有些心生余悸,賭氣道:“老子這趟回去,已經是命星境界了,我倒要看看,那里到底藏著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朱砂挑眉道:“當真?”
宋伊人回想到上一次去浮屠窟時候遭遇的不祥,一下子泄了氣,擺手道:“罷了罷了,這次放過他,等爺涅槃了再說。”
裴靈素好奇問道:“浮屠窟,算是靈山的禁地嗎?”
“完全不算。”宋伊人還沒開口,朱砂便先答了,她淡淡道:“就連外人,在參觀靈山之時,都可隨意兜逛,據說那里立了十萬之數的法像,菩薩,佛陀,羅漢,整座山窟,繪制了數之不清的飛天壁畫,只需要觀看片刻,神魂便會歸于平靜,有助于修行靜心。”
寧奕喃喃道:“觀想圖?”
朱砂咦了一聲,在中州境內,修行神魂的人極少,知曉“觀想圖”的也是少數,只不過寧奕如今的身份地位,自然也是了解。
她斟酌了一下,笑道:“差不多,只不過倒沒聽說,誰觀想出了什么,我問過靈山的修行者,關于浮屠窟的壁畫來由…其實并非人心作祟,真的能夠起到靜心作用,是因為當初那位描繪山窟壁畫的大師,身為靈山那個時代屈指可數的活菩薩,雕刻繪畫之時,將自身的神魂之念,飽滿遞出,于是整座山窟的壁畫,只要用心觀看,便算是受了那菩薩的‘恩澤’。“
原來如此。
寧奕點了點頭…某位當世菩薩的手段。
聽到朱砂的描述,他立即就明白,這壁畫不是“觀想圖”了。
觀想圖一般在圣山宗門內都是稀罕的物件,因為產生共鳴的實在太少,想要觀想,總是附帶著多多少少的條件,條條框框,就像是寧奕之前在小霜山閉關之時,不斷觀看的那副“執劍者觀想圖”,若沒有葉老先生的幫助,他根本無法完成觀想。
而浮屠窟內的壁畫,不需要門檻,人人皆可得益。
那位菩薩留下來的,應該也就是“靜心”的道果了。
只要入靈山者,人人皆可觀看,靜心,摘果。
“入山者,無不感嘆靈山菩薩慈悲…其實倒也不盡如此。”宋伊人笑了笑,若有所指道:“千人萬人,思緒匯聚,便是我靈山最需要的那樣東西。”
裴靈素瞇起鳳眸,“香火?”
這就是愿力誕生的原因。
純粹的,無垢的敬仰,積少成多,絲絲縷縷,日日夜夜,終成愿力。
這份白給的“道果”,算是布施,也算是吸引,浮屠窟那位菩薩這千年來收獲的愿力,恐怕都匯聚成一片浩瀚大海了…而且山窟內的諸多道果,若有共鳴,便是嶄新的“捻火者”出現,一位捻火者,可保靈山安然無虞度過一個時代。
寧奕揉了揉眉心,點破真相之后,有些失望,也有些釋然。
這世上果然沒有什么真正的圣人。
他在心底喃喃自語:“原來這是一樁買賣啊。”
頓了頓,笑著重復。
“幸好這是一樁買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