漓江大潮,劍氣長鳴。
源源不斷汲取星輝的油紙燈籠,被“長氣”自江底掠出,燈下黑般極其輕松的戳穿戳碎,好不容易才斂至十境的星輝,如瀑布一瀉,傾蕩而出,浩浩蕩蕩。
整片大江,雪氣鼓蕩。
“千機術”的斂氣需要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就算燈籠破碎,想要重新回到十境,也并非沒有一點可能只是如今的局勢,還容得自己繼續蓄勢嗎?
西海女子摸向右手邊空空如也的懸劍部位。
整條漓江大江上,都能聽見自己那柄佩劍的“歡鳴”。
左右兩柄劍,是蓬萊島上相當珍稀和名貴的輕呂。
一左一右,其一名為“縷霞”,另外一名“滴露”,相生相輔,相依相成。
朝露面色鐵青,她瞪著柳十一,咬牙切齒,恨而奈何不得,那個站在江面的白衣劍癡,仍是一副仰首沉迷端詳劍器的姿態,看起來對外界所發生的一切都置若罔聞。
西海女子瞬間拔劍出鞘。
江面剎那擴散一道數十丈的半圓弧形——
站在起伏江水上的柳十一,面容如常,手腕輕抖,一道極快的劍影被他單手壓著斬下!
極脆的金石撞擊聲音閃逝而過,那道擴散開來的江面半圓弧形,被一劍破開,去勢未散,繼續前沖,鑿入漓江,在其背后濺起三四道滔天水柱。
大珠小珠落玉盤。
江水濺開,江霧彌漫。
待到一切平靜。
朝露瞇起雙眼,看著那襲單手拎劍,緩慢從江霧彌漫之中走出的白衣少年身影。
柳十一身上,毫發無損。
不僅毫發無損 他的神情,看起來還相當的輕松。
“一滴殺人清露,滴露。”
柳十一微笑著輕聲念出了這柄快劍的名字。
輕呂的劍鍔之處,刻著極小的字體,若是不動用修為,尋常人肉眼幾乎無法看清。
很有意思的劍名。
一滴殺人清露。
劍作“滴露”飛快。
正如劍鍔上所刻錄的六個字,這是一滴殺人的露珠。
也是一柄極快的出鞘劍。
柳十一看著不遠處的西海女子,那盞凝聚修為的“千機燈籠”,已經被自己斬碎。
正如自己所猜測的那樣,朝露的修為,正在以一種飛快的速度下跌此刻已經跌下了十境。
只要跌下十境那么便可以了。
九境修士,對應劍氣三重境。
當那位來自西海蓬萊的女子劍修,沒有了引以為傲的境界碾壓,還有裙擺袍邊下的貼身符箓那么便算不上棘手。
想到朝露的“裙擺袍邊”,柳十一微微蹙眉,他腦海里一片澄明的劍意當中,竟然不再清澈,不受控制的,切轉出自己撕碎罩袍找尋藏劍位置的那一幕幕畫面為了拿到一柄“稱心如意”的快劍,他“精心策劃”了如今的一切。
如果沒有記錯他剛剛當著朝露的面,夸贊這柄先前自己還不知名諱的劍器好看。
柳十一挑起眉尖,心想這位女子,如此憤怒不會是誤會了吧?
越想越有可能。
不過,眼前那位西海女子的肌膚像是玉石琥珀般玲瓏剔透,之前被大部分的罩袍所遮擋,如今罩袍破碎,隱約春光乍泄,別有一番風景。
柳十一握住“殺人清露”,看著咬牙面色通紅的西海女子劍修,認真解釋道:“朝露姑娘,不要誤會了我先前夸的好看,不是在夸你。是你的劍。”
然后他揚起手中的輕呂,微笑道:“它現在是我的了。”
朝露面色一片鐵青。
這劍癡說話比劍氣還要刺耳。
字字誅心。
她背后的油紙燈籠,汲水如龍,破碎紙屑隨江風飄搖,氣機已經攀升至頂點,藏在袖中的“縷霞”,隨時可能在下個瞬間從鞘中拔出。
紙屑飄搖匯攏。
然后一滯。
因為柳十一真摯的聲音,在漓江上回蕩。
他從上到下,再從下到上,看了一遍眼前的西海女子劍修,然后拿著一種認真的語氣開口。
“朝露姑娘,你其實也很好看。”
在遠方觀戰的寧奕和裴煩,聽到了這一句話,面面相覷。
即便跌境,亦是九境巔峰的朝露,聽到這一句話,耳根已然紅透,胸膛起伏,女子的嘶啞聲音一字一句而又語速極快地憤怒響起。
“柳十一你這個混蛋!”
一縷長生朝霞,一滴殺人清露,或許是來自于西海蓬萊島和大隋劍湖宮千百年來的密切聯系這兩柄快劍之間的“血緣關系”,就像是長生和大雪,相輔相成,相生相依,兩者之間,一主殺伐,一主保養。
懸在女子腰側身后,被朝露按得劍尖抵起一角罩袍的“縷霞”,在江水咆哮之時拔劍出鞘。
拔劍的那一刻。
天地之間,萬籟俱寂。
時間仿若都變得凝滯,只有那一柄推劍前沖,身后大江如孔雀“緩慢”開屏的西海女子劍修。
柳十一有些微惘地偏轉頭顱,困惑看著眼前,踏水而行,在一瞬間就“緩慢”貼近三尺之處的西海女子他有些想不明白,人間人,最喜歡聽的,難道不就是夸贊?
不僅僅是人間的人,就連一柄稍開靈智的劍器,都會因為受到夸贊而興奮喜悅。
譬如自己掌中的“滴露”,在受到了自己的夸贊之后,大受鼓舞,作為主人的自己,能夠輕松感覺到劍器的情緒。
可那位西海女子,為何如此憤怒?
柳十一已經來不及去想那么多了。
因為那柄“縷霞”已經出鞘,而且帶出了一蓬鞘內刮擦而出的熾亮火花。
西海女子的肅殺眼神,都被那蓬熾亮的劍氣火光所照亮。
柳十一持劍斬下。
沒有藏劍,他不懂藏劍,努力地去揣摩去觀察去學習在漓江廝殺至此,他也沒有學會西海那邊的藏劍之術。
這其實是一個遺憾。
但也不算是一個遺憾。
他這一劍,什么都有,也什么都沒有。
無數道影子淺淡浮現,重合在一起。
這就是極致的“簡單”。
一道劍光如滴水劃過,剎那無影無蹤。
兩襲白衣劍器對撞剎那,來自西海的年輕女子劍修保持著前沖之勢,繼續向前掠出了一截距離,速度減緩,然后單膝輕輕彎曲,一只手插劍歸鞘。
兩人背對而立。
柳十一抬起一只手來,微微松手,那柄奪來的“殺人清露”,從他的掌心下墜,自行跌落,就要跌入漓江之時,劍癡輕輕以膝蓋一磕。
“滴露”掠回高空。
柳十一沒有回頭,隨意揮了一下袖袍,“倏忽”一聲,那柄輕呂劍器瞬息掠回站在江面背對自己的女子腰側。
之前掛在何處,如今便掛在何處。
物歸原主。
柳十一微微仰首,緩慢伸出一臂,另外一只手伸出,五指輕輕按壓,如摩挲美玉,抵在手臂臂彎之處,原本白皙的衣袖,緩慢浮現一道紅線,將衣袖切割為環形的兩半,劍鋒之快,令人后知后覺,直到鮮血涌出,都沒有痛苦產生。
柳十一沒有去擠壓,任由鮮血溢出,順延環形斷口溢散,染紅自己早已不凈的白衣。
“呼結束了。”
剛剛的那一瞬間,所有的畫面在腦海里定格。
來自西海蓬萊的出鞘劍術,極快的劃破了自己的至簡一劍,擦著自己的手臂而過。
他終于看清了朝露的出劍。
也看懂了藏劍之處的所在。
柳十一笑了笑,輕聲道:“劍還給你,劍術我拿走了。”
遠方保持著單手按壓劍柄,收劍歸鞘姿態的朝露,眼神的那點清明,逐漸消弭,變得一片渙散。
劍氣對撞的那一瞬間,兩人擦肩而過,來自劍湖的白衣劍癡,在關鍵時候收了“殺人清露”,滿腔的劍氣和殺氣,頃刻間蕩然無存,換做以一種自己毫無防備的近身掌法,就這么以掌心按在自己的后腦 她萬萬沒有想到,柳十一的這一手,是裴煩在漓江上渡船時候,一只手輕輕拍打江面,用以自娛自樂的“掌心雷”。
靈山有類似的記載,這一類的掌法,威力奇大無比。
一擊震出,擊在腦后,或是其他的重要部位,不需要多深厚的功力,都可以極為輕松地使人神念飄忽。
若是用力一些,直接將一顆頭顱都以掌心雷霆震碎,也不是難事。
只不過此刻,朝露只是腳步踉蹌。
她的思緒已經飄飄然天外。
漓江波瀾,江水起伏。
天地昏暗。
柳十一的背后,那位西海女子向前走了兩步,兀然失去了所有意識。
腦海里只有“嗡嗡”之音。
朝露面朝江水,身子一輕,“噗通”一聲栽倒在江水之中,腦后的束發發髻也被那記毫不憐香惜玉的“掌心雷”轟的破碎,導致長發瀑散。
柳十一只是擊昏了她。
并沒有取她的性命。
站在漓江江面,抬起頭來,看著風雨呼嘯的漆黑云層。
兩旁山石,愈發高聳,逼仄。
“天要黑了”
柳十一輕聲喃喃。
他體內的氣機,到了如今,打贏了西海徐來的座下弟子,終于是真真正正的油盡燈枯竭盡了所有。
就算他起了殺心,以自己體內的殘余力量,恐怕也做不到干凈利落的一擊掌心雷崩掉那位名叫“朝露”的窈窕女子。
更何況,如今的心境,很是太平。
柳十一看著漆黑的陰云,事到如今他竟然沒有一種大難臨頭的感覺。
他笑著問道:“天黑了,我沒力氣了,怎么辦?”
寧奕嘆了口氣。
“還能怎么辦?”黑袍少年神情無奈,摘下自己的油紙傘,緩慢與丫頭并行,走到了柳十一的面前。
天心漆黑,下起了陰雨。
瓢潑雨絲連點成線。
寧奕為身旁兩人撐開雨傘,彈開垂落打在傘面上的雨水珠子。
遠方雷霆閃爍。
漓江如白晝。
江面上攔在三人面前的,是一道戴著斗笠,渾身泥濘的漆黑影子。
那人喉嚨里發出嗬嗬的陰森低笑,腰間別著一柄木劍,另外一邊是一柄狹長古劍。
一只衣袖內,只有三根手指。
劍湖宮命星大修行者。
蘇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