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王座空空如也。
一道輕柔的聲音在心湖上空響起。
“寧奕。”
那副熟悉的畫卷,重新在腦海里鋪展開來,四周的大殿開始風化,坍塌,化為歲月和歷史的塵埃。
寧奕的面前是那株見了不知道多少次的,巨大參天的古樹,巍峨挺拔,樹根支纏盤踞在永恒的國度之上,垂落的長葉紛飛如流火。
古樹下匍匐著蜿蜒的河流,河水倒流匯聚,凝成眼前的這尊漆黑王座。
有模糊的影子高坐在王座之上,看向自己。
一雙巨大的眸子張開。
天地震徹。
那道模糊的影子一步一搖,走下王座,目光在水汽當中顯得溫柔又誠摯。
悠揚的笛聲,被遠天的戰鼓擊碎。
飛掠蓋過天際的白色骨片,蜂擁成群,如蝗蟲過境,洶涌澎湃。
“醒過來。”
寧奕的心湖徹底安靜下來。
那人來到自己面前,伸出一只手,準備將他接引到王座之上。
輕輕道:“我們在等您......”
“成為不朽。”
寧奕恍惚地想要向前邁步,他看到了那尊王座,一只手輕輕按在了扶手之上,感受到王座內蘊含的力量…甚至有種錯覺。
若是自己真的坐了上去。
那么便會凌駕天地眾生。
擁有執掌萬物生滅的力量。
神海已經陷入混沌。
只有一縷潛在的意識游掠在外,從眉心,到丹田,到四肢百骸,這一點靈光,也逐漸熄滅。
寧奕不經意間觸碰到了自己腰囊內的符箓…那張先前掠入虛空時候點燃的“純陽符箓”,在此刻燃燒成了灰燼。
純陽氣的“大限”已到。
他恍恍惚惚,置若未覺,而體內純陽氣的膨脹,如萬千根細針,刺激著經脈,這股巨大的痛苦也無法讓他醒來。
他動作緩慢地轉身,想要坐上王座。
就當這一切即將發生的那一剎——
一道充滿戾氣和厭煩的尖嘯在虛無空間內炸開!
“滾開!”
純陽氣撕拉一聲,扯碎寧奕的衣袍,一縷金燦影像溢散而出,幻化成為一只精悍的猴子,這只猴子從寧奕眉心掠出,面容陰沉,順手拔出寧奕腰間的“細雪”,以劍為棒,狠狠一棍砸在了那道虛無身影的頭上。
被虛無之力演化的那道身影,原先神情平靜,宛若萬年深海,波瀾不驚,直到看到這只猴子,剎那面容失色,他想要躲閃已來不及。
這一棍,實在太快,太狠!
“砰”的一聲。
那道虛無身影只來得及發出一聲慘嚎,周身全都炸開,純陽氣灌頂,將他渾身都撐得碎裂開來。
一棍都扛不住!
也正是這一棍,在心頭砸下,直接打醒了寧奕。
寧奕猛地醒了過來,他看到了那只猴子手持細雪砸下的畫面,天地大勢,為之辟易,整片虛無空間,什么大殿,什么荒原,什么幻境,全都被這一棍砸地支離破碎——
自己身下的王座,也瞬間坍塌!
全都是假的!
那只猴子一棍砸地天翻地覆,劫云翻滾,無數雷霆四炸,然后收劍而立,面對寧奕,眼中滿是不耐和譏諷,“身為‘執劍者’,連影子都看不見?”
寧奕一怔。
他盯著坍塌的虛無空間,神情陰沉,腦海里閃過一連串的念頭。
這才反應過來。
在天劫之后,出現的虛無渦旋,被他理所應當的跟“將軍府詛咒”聯系到了一起。
而自己踏入此地,所見到的四面八方的“物事”,偽裝的極好,一座充滿遠古氣息的黑暗大殿,一尊生銹的王座,遠古壁畫,異物,神獸,還有印證了自己無數次執劍者覺醒夢境的畫面…這些欺騙了寧奕,也讓他不知不覺,失去了對自己神魂的掌控。
這些物事的內部,都蘊藏著一股讓他極其厭惡的氣機。
影子…那些永墮黑暗的不滅生靈。
來不及細想,“猴子”將細雪重新丟擲給寧奕,淡淡道:“兩個時辰到了,該做什么,不用我多說了吧?”
說完這句話,猴子便直接消散。
溫韜盯著云層上空,小師弟的身影。
他心頭一悸,對上那雙猩紅的眸子,心中的不祥剛剛升起,便看見那雙眸子,重新變得漆黑,而且溫和。
寧奕恢復了清明。
也看清了自己所處的位置…大劫破碎,劫云中心,四面八方是被某種巨大力量轟散的劫雷,蜀山催動了大陣陣法攻擊天劫?
這一切瞬間就反應過來。
他所看見的“虛無渦旋”,應該根本就沒有出現在蜀山那些修行者的眼中,只有自己才能看見。
寧奕將這些思緒收攏,再不多想,直接向著山下掠去,瞬間劃過一道弧線,摟起裴靈素,在地面上濺起一灘雪線,他掠入山門,卻來不及跟師姐師兄打招呼,直接掠入后山——
溫韜和千手都松了一口氣。
溫胖子喃喃道:“小師弟這是…渡劫成功了?”
“應該…算是?”千手也不確定,她仔細盯著蜀山上空的風云,劫雷,確認這道天劫殘存的劫力都消散了。
這道劫,應當是渡過去了,至于云層上到底發生了什么,他們無人看見。
不過寧奕的那雙赤眸,卻讓千手陷入了沉思之中。
寧奕抱著丫頭,一路踩水,遁入猴林,這些猴子抓耳撓腮,看著這位熟客,抱著一個虛弱的小姑娘,下意識想要阻攔,但四下嘀咕了兩句,略有猶豫,還是一擁而上的選擇了圍堵。
寧奕心急如焚,一是因為丫頭至今還沒有醒來,而且沒有絲毫要醒來的跡象,二是自己體內的純陽氣快要炸開了,先前在穹頂之上,無數綿密如細針的撞擊痛苦,此刻全都涌了上來。
他看著四面八方的猴子,大聲道:“讓一條路,我欠你們一個人情。”
這些猴子一怔,似乎在思考…什么是人情。
寧奕看到了它們的思索神情,再次大聲道:“請你們吃好吃的,帶你們去看外面的世界!”
這么一說,這些猴子似乎明白了…圍堵在寧奕面前的那幾只猴子,在經過了短暫的思考之后,勾在樹枝上,蕩漾著挪開一條道路,他們在這里生活了很久,幾乎擁有著“永恒”的壽命,但也要忍受著孤獨和死寂,逐漸產生靈智之后,開始學會了思考,還有理解,有前面幾只猴子的表率,猴林頓時清開了一條道路。
寧奕急匆匆撞入后山。
抱著丫頭,一路曲折,來到了那座猴籠的幽禁之地。
猴子這一次沒有背對寧奕,而是靠在一面石壁上喝酒,目光微醺,帶著萬年不變的譏諷,似乎在此等待已久。
來到這里的那一刻。
寧奕的痛苦似乎都遠去,不得不說,猴籠的確有一種讓人心境沉穩的力量,或許是因為“猴子”的存在,或許是因為這里幽寂了數千年。
一顆心穩了下來。
寧奕已經顧不得當初跟猴子所說的,不讓外人知道此地存在的話。
他抱著丫頭,忍受著純陽氣沖撞身體的痛苦,開口道:“前輩…劫我渡了,她為何還不醒來?”
猴子瞥了丫頭一眼,神情并無反感厭惡,也無緊迫焦慮。
他只是淡淡的反問了一句,道:“劫你渡了,為何她就要醒過來?”
寧奕一怔。
猴子招手,道:“你進來。”
寧奕沒有多想,直接抱著丫頭進入籠牢,而踏入籠牢之后,雙膝便是一酸,只見猴子面無表情地抬手,無數金光便從自己黑袍之中掠出,像是要把自己的骨髓都抽掉一般!
純陽氣的抽離,比起填入來得更加驟烈,但痛苦程度…卻稍微好些。
寧奕腳步踉蹌,咬牙堅持將裴靈素輕柔放在地上,之后開始一個人默默承受痛苦。
很快,純陽氣便剝離殆盡。
這具肉身,重歸凡胎。
再也不是之前能夠硬抗天雷,無懼生死的“神靈之軀”。
猴子靠在石壁上繼續喝酒,仿佛做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寧奕筋疲力盡,雙手撐地,他努力平復著呼吸,側頭望向地上的丫頭,那張俏臉像是被風雪凍白。
他忽然意識到了一個很嚴重的問題…這座籠牢的光柱,會滅殺一切有生之物,自己是唯一的例外。
而他抱著丫頭過來的時候,沒有遇到絲毫的阻礙,這座光柱并沒有對丫頭產生任何的作用。
寧奕面色也變得慘白。
猴子仿佛看穿了人心,在此刻幽幽道:“她當然不是活人了。”
寧奕喃喃道:“前輩…你…什么意思?”
猴子笑了一聲,道:“就是字面的意思,她醒不過來。”
寧奕聲音顫抖的說道:“丫頭…死了?”
猴子看到寧奕的神情,眼神一墜,打消了繼續調笑的想法,他收斂笑容,沉默地喝著酒,沙啞道:“沒死。”
寧奕惘然地看著猴子。
猴子緩緩道:“將死未死,風雪同眠。所以這個小丫頭能進這座籠牢,因為她處在一個非常玄妙的境界…必殺之劫,本是絕路,連天道都默認她已經死去。”
說到這里,猴子望向寧奕,意味深長道:“但你硬生生的抗下大劫,保住了她的一條命。那些虛無的,汲取她命力的因果,就像是地府判官手里的生死簿,已經記了她三更死,你非但留她過五更,還把她送到了我這里。”
寧奕恍惚著重復猴子的話,“送到了,你這里?”
猴子伸手指了指天,又伸手指了指地,再伸手指了指自己。
他微笑道:“我這里,天上的規矩,地下的法令,都不好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