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行瑾最擔心的事發生了。
在河州時,李繼顏的實力保存最好,隱隱超過李茂貞,張行瑾時常能從他身上感覺到殺氣。
當時在城外有嗢末聯軍,父子三人只能同舟共濟。
但矛盾已經存在,爆發只是遲早的問題。
張行瑾本想繼續隱藏,但不知不覺間,已經被推到了前排,就算他想退讓,他麾下的勢力也不會允許。
“為父至今收了八個義子,可惜,沒有一人能盡孝,你們既是因我而起,當因我而滅。”李茂貞臉上一片惋惜。
“父帥先設局誆騙兒臣入局,怎能怪我?”李繼顏鎮定了許多。
“河隴皆為陛下所得,父帥的家眷還在長安,難道還想以一座孤城負隅頑抗嗎?”張行瑾道。
李茂貞眼中閃過一縷紅光,“孤城又如何?當年本將不過博野軍一牙兵,尚能殺成一方諸侯,今日有兵有糧,河隴沒了,孤還可以去吐蕃、西域、漠北,天大地大,皇帝能追到天涯海角嗎!”
張行瑾目瞪口呆,他可以理解李茂貞的野心,畢竟稱孤道寡這么多年,要他投降大唐是不可能,但他歷經挫折,還有如此雄心壯志,當真令人敬佩。
“父帥,你老了…”不知不覺間,這句話脫口而出。
李茂貞冷笑一聲,“昔年劉備蜀中稱帝,年已六十,孤今年不過四十又一,天下何處去不得!”
廓州之南,正是當年的吐谷渾舊地。
馬蹄聲越來越近,黑暗長街中,隱隱可見手持長矛的騎兵。
“二弟,父帥病糊涂了,不如你我二人聯手送父帥上路。”李繼顏手握橫刀,森然道。
兩人雖然大戰了一場,加起來的兵力超過兩千。
“列陣、列陣!”張行瑾沒有選擇,以實際行動回答了他。
“列陣!”李繼顏也下令道。
騎兵轉眼即至,而矛陣還未完全集結,當先幾騎撞入矛陣之中,鐵甲與長矛的較量。
李繼顏的矛陣瞬間被破開缺口,更多的騎兵一躍而入,人喊馬嘶,刀矛撕碎肉體的聲音匯集在一起。
后面還有大隊的步卒涌上來。
“父帥得罪了!”李繼顏眼見矛陣抵擋不住,心一橫,提刀沖向李茂貞。
他對自己的武藝極有自信,當初在鳳翔軍中,也僅在李繼筠之下。
見李繼顏來勢兇惡,李茂貞的親兵持盾擋在前面。
“退下!”李茂貞低喝一聲,親兵只得退開。
兩人之間再無阻隔,李茂貞眼神如電,不動如山,身上壘起無窮氣勢。
殺氣、煞氣、傲氣疊加而成的氣勢。
眼見李繼顏和三名親兵沖來,李茂貞舌燦春雷,爆喝一聲:“呔!”
長槊如銀電一般撕開黑夜,直接洞穿沖在最前的一名親兵,并將他的尸體拋向另外一人。
尸體未到,長槊先至,喉嚨又被穿透。
李繼顏一刀劈下,但李茂貞的長槊仿佛毒蛇一般,盤旋而上,瞬間扎穿他的右臂,輕輕一挑,整條右臂連同橫刀飛翔夜空。
李繼顏慘叫一聲,連連后退。
“你這點本事,也想謀害孤?”李茂貞欺身而上,長槊對準了他的喉嚨,卻不料左邊破風聲中夾雜著一股熱氣襲來。
李茂貞本能的長槊回擊,卻是一根火把。
火把那頭,站在張行瑾。
眼下居然已經明朗,李茂貞以騎兵破陣,步甲收割,李繼顏和張行瑾的人馬節節后退,收縮于刺史府的墻角。
“繼興我兒,為父本打算留你一命。”李茂貞盯著張行瑾。
張行瑾感覺被一條毒蛇盯著,“你從來都沒想放過我,河州戰后,你就想殺了我,這兩年,你把我捧到前面,不就是為了壓制李繼顏嗎?”
李茂貞笑了起來,“你就是太聰明了,否則孤真的愿意留你一命。”
張行瑾握緊橫刀,退入陣中,低聲道:“退入巷中,且戰且走,騎兵便無用了!”
賴力和慕容敞應命。
恰在此時,李繼顏也退入自己陣中,矛陣有了主心骨,兵勢復振。
李茂貞忌憚李繼顏是有原因的,河州守城一年,因其面對的拓跋謙實力最弱,導致其損失最小,又沒有任何底線,什么都吃,經歷了瘋狂的士卒,戰斗力更強。
被仇恨驅使的李繼顏瘋狂了,對李茂貞的仇恨超過張行瑾。
“殺、殺!”李繼顏紅著眼,撿起一把橫刀,指揮長矛陣絕命反擊。
仗打到這個份上,每個人都將生死置之度外。
活下去已是奢望。
只有瘋狂殺戮才能熄滅心中的怒火。
一夫用命,百人辟易,千人用命,萬軍不敵!
饒是經歷了這么多戰爭的張行瑾,在一旁看的膽戰心驚。
若是剛才李繼顏這么攻擊他,他的部下早就成了一具具的尸體。
李茂貞是驍將,但面臨這么多瘋子,一時也慌了手腳。
原本的計劃是兩個義子死戰,他來漁翁得利,但沒想到張行瑾居然妥協,兩人都保有一定的實力,而他不能不出來。
長街短兵相接處,殺人如草不聞聲!
張行瑾忍住上去幫忙的沖動,和部下一起退入巷道中。
廓州早已不是當年盛唐時代的廓州,城內都是低矮的民房,幾根木頭幾困茅草幾塊石頭壘積在一起,就是一戶人家。
“怎么辦?”慕容敞腦門上全是汗和血水。
李繼顏的瘋狂持續不了多長時間,而且,李茂貞并不想放過他們,步卒在后追擊。
人想活命的時候,顧不了那么多。
張行瑾把心一橫,“燒城!”
只有混亂,才有一線生機,城內雖然經過數輪兵變,但拓跋謙遺部不下萬人,把他們挑動起來,或許能反敗為勝!
“燒!”慕容敞催促士卒放火。
張行瑾令賴力等人用吐蕃話大呼:“唐賊將要屠城,唐賊將要屠城!”
固然他們可以從巷道中殺到城門下,但危險太高,很容易先李茂貞一步,成為嗢人攻擊的對象。
而且他覺得自己或許還有機會。
李茂貞的兵力同樣捉襟見肘,否則他也不會挑動兩個義子自相殘殺。
先是嗢人百姓被驚動,轉眼間,城內沸反盈天,驚慌奔走,牛馬等牲畜也感覺到了殺機,在街頭逃竄。
在李茂貞入城的一個月時間里,廓州城只進不出,數起暴動人頭滾滾,每個人腦中的弦都緊繃著,就算沒有張行瑾制造混亂,城里一樣要大亂。
歷次暴動的規則,就是一部分被洗劫和屠殺。
也有一些青壯被組織起來,這世道什么都缺,唯獨不缺武器,隨手一抓就是長矛和彎刀。
最先倒霉的是城中老幼婦孺,哭聲震天。
張行瑾早已心如鐵石,負罪感一閃而逝,“先不要妄動,找個地方埋伏起來!”
一個時辰之后,刺史府正門的戰斗已經結束。
夜更加深沉,但廓州城更加混亂。
對李茂貞而言,戰爭遠未結束。
嗢人也陷入瘋狂之中。
對李茂貞的怨恨徹底爆發,他沒來之前,廓州大體上還算平和,雖然稅重一些,日子難過一些,但總算能活著。
城內勉強有個秩序在。
李茂貞一來,帶了殺戮,帶來瘟疫,帶來死亡。
現在不是部下在反他,而是整個廓州城在厭棄他。
剛開始,鳳翔軍還想強力鎮壓。
但作亂的人前赴后繼,在狹窄的巷道中忽來忽去,鳳翔軍兵力一點點減少。
李茂貞本想裹挾廓州城軍民南下入吐谷渾故地,現在看起來已經不可能了,作為武人,最先想到的就是以暴制暴。
“屠城!”
兩千精銳立即興奮起來。
屠城也是現在李茂貞能拿出手的最好獎賞,還能維持住軍心和戰力。
“殺!”鳳翔軍也瘋狂起來。
一夜的殺戮。
天亮之后,李茂貞騎馬走在巷道上,馬蹄踩著尸體和鮮血,血腥氣味揮之不散,“李繼興的尸體何在?”
“報大帥,死人太多,正在尋找。”
大火還在燃燒,城內還有零零星星的抵抗,
“抓緊時間,今日肅清廓州,明日棄城!”
要殺的人太多,一天時間顯然不夠,不過李茂貞覺得不能再等了。
還是兵力不足的問題,李茂貞覺得眼下只能先投奔某個吐蕃諸侯,然后再圖其他。
身邊百余親兵護著他往巷道深處走去。
忽然間,胯下戰馬不安的打著響鼻,停下腳步,不肯再向前走。
李茂貞警覺起來,“此地為何如此安靜?你們搜查過沒有?”
親兵一愣,“大帥,廓州城這么大,我們人少,不可能每個角落都搜到。”
“退,往后退!”李茂貞大聲下令。
但他戰馬還未轉身,巷道的廢墟中,忽然刺出上百根長矛,親兵瞬間被刺穿身體,李茂貞的雙腿和戰馬釘在一起。
戰馬凄慘的哀鳴。
縱然李茂貞神勇無敵,在此時已經沒了用武之地。
張行瑾從廢墟中走出來,盔甲上全是塵土,只有一雙眼睛是亮的。
“你…”李茂貞挑殺周身三名矛手,掙扎著想要拔出雙腿,卻無法做到。
“兒臣恭請父帥上路!”張行瑾拱手鞠躬。
李巨川的歸化策還未推行,便遭到劉鄩的阻止。
“中土常年精耕細作,六六成稅賦,尚能養家糊口,河湟淪落胡塵一百三十年,田地荒蕪大半,嗢人只能游牧,如何安身立命?其心不定,其人必定棄我而去,嗢人性直,陛下當循循善誘之!”
李巨川據理力爭,“劉將軍有所不知,關中收五成賦稅,卻免除所有苛捐雜稅,關東號稱兩成田賦,其他各種稅賦加在一起,至少是八成稅!當年吐蕃攻陷河隴,各族直接淪為農奴,田地所長,山野所生,皆為貴人所有,與他們相比,我們行之稅賦算不得高。”
“正是因為吐蕃暴虐,所以我們當行仁義,輕徭薄賦,收復嗢人之心。”
兩人各不退讓。
作為一個后世人,李曄當然也覺得稅賦太高,但是唐廷急需擴充實力,不得不重賦熬過虛弱期。
沉思片刻之后,李曄道:“歸化策必須推行,賦稅可以適當減少,但一切要看關中今年收成如何。”
再說此時河隴還未打下來,李茂貞還在廓州蹦跶,楊崇本也是準備隨時跑路的架勢。
李巨川是怕自己苦心孤詣的歸化策被拒絕,劉鄩則是以事論事,完全出于公心。
合理的爭辯是可以接受的。
后世推行什么政策不都是要經過論證嗎?一拍大腿就決定國策,是非常危險的。
歸化策的思路是正確的,這一點不需要懷疑。
李曄甚至隱隱感覺這就是大唐在域外的國策!
關中各地的秋收應該已經開始了。
今年不像去年,關中還算風調雨順。
而且攻打河隴順風順水,也沒遇到什么大戰、苦戰。
這其中一半的原因是李茂貞在河州死磕,消耗了各大勢力的實力。
另一半的原因是大唐皇帝李曄的御駕親征。
中唐之后,河隴就被中原忽視了,成為蠻夷之地,正如張議潮所言,河隴之地,朝廷自棄。
唐廷有過數次機會收復河隴,但帝國朝野陷入沉沉暮氣之中,再無開拓進取之心,就算張議潮把河隴十一州送到碗里來,還是被唐廷扔出去。
當年閻朝沙州頑抗十一年,抵抗吐蕃圍攻數千次,武威郡王郭昕白發唐兵堅守安西四十年。
唐廷放棄河西走廊,放棄西域,就等于放棄了曾經的輝煌和國家氣運。
最開始吐蕃不過是山南雅礱河谷一小國,雄心壯志,左吞象雄,右滅蘇毗,當吐蕃鐵騎浩浩蕩蕩從高原上沖下時,羊同、多彌如瑟瑟發抖的羔羊被宰殺,與大唐分食吐谷渾,后來又跟大唐爭奪河隴兩百年!
民族氣運就是如此。
李曄入河隴,不愿在關中混吃等死,就是想激活曾經大唐的氣運,喚醒曾經的進取精神。
“陛下,辛將軍和夏魯奇打起來了!”
李曄正歪歪的熱血上頭的時候,親衛慌慌張張來報。
李曄一腦門的火氣,辛四郎這家伙一天不找事,就渾身不舒服。
李曄趕緊隨著親衛出門。
打架的地方在一處鐵匠鋪。
四周都是看熱鬧的唐軍,不時還爆出一聲喝彩,就連嗢人百姓們也偷偷跑出來觀看。
兩人就在大街上你來我往,沒用兵器,拳來腳往。
見一切都在控制范圍之內,李曄也就不慌著勸架了,躲在遠處觀看。
辛四郎吼聲連連,看樣子是較真了,一拳又一拳的揮出,皆被夏魯奇躲過,時不時的還被夏魯奇踢中幾腳,仗著皮糙肉厚,沒事人一樣,繼續纏斗。
目前軍中,武力最高的應該是李筠、高行周、楊行密三人,其次是辛四郎、杜晏球、折嗣禮、康懷英等人。
夏魯奇才十五歲,能在天生神力的辛四郎面前隱隱占著上風,可見其武力。
假以時日,前途不可限量。
兩人打來打去,聚集的人越來愈多,辛四郎有些掛不住臉了,下手越來越狠。
“住手!”李曄再不制止,他倆就要以命相搏了。
皇帝都來了,兩人不敢造次,停下手來,周圍將士和百姓各自行禮。
“怎么回事?”
兩人都是親衛都的人,尋常巡邏將士不敢管。
“稟陛下,我尋到一副盔甲,辛將軍出手搶奪。”夏魯奇道。
“什么你的盔甲,本將比你大,盔甲就該是我的。”辛四郎甕聲甕氣道。
“就這么點事?”李曄很鐵不成鋼,好歹辛四郎也算是唐軍中大名鼎鼎的人,居然做出這么掉價的事,李曄都感到臉紅。
被李曄注視著,辛四郎撓撓頭,咳嗽兩聲,“算了算了,盔甲歸你,下次再找你打。”
夏魯奇低頭進入鐵匠鋪,取出一副盔甲,正準備跟李曄告辭。
“等等!”李曄盯著他手上的盔甲,“你把它穿起來!”
夏魯奇聞言一愣,但還是穿了起來。
望著一身銀光閃閃的夏魯奇,李曄脫口而出:“冷鍛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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