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寧三年八月。
中土已經快到秋收的日子。
昔日閭閻相望,桑麻翳野,富庶無出其右的河隴大地,只有刀兵和殺戮。
李茂貞進入廓州之后,跟拓跋謙一樣染病。
短短一個月的時間,城內居民大量死亡,連牲畜都無法避免。
得到張行瑾消息的李曄,急忙下令楊師厚緩攻廓州,轉身攻取楊崇本的隴右五州。
廓州城里,死亡的恐懼籠罩每一個人,每一天都有人倒下,然后尸體被焚燒。
張行瑾管不了別人,只能管住自己的部下,一千多人居于南城,若不是廓州各大城門被李茂貞的本部精銳控制,張行瑾早就帶著部眾逃離這座死亡之城。
“大帥有令,今夜大宴,二將軍不得缺席!”傳令兵腳步虛浮的傳到了李茂貞的命令。
“不能去,此必是李繼顏的詭計,聽說大帥早已昏迷不醒!”慕容敞當著傳令兵的面說道。
賴力提著斧頭,只能張行瑾一句話,就砍了傳令兵。
傳令兵眼神驚恐,“去與不去,全在將軍,何必為難小人。”
張行瑾揮揮手,“讓他走。”
慕容敞道:“李繼顏有兩千人馬,我們一千二百人,此去必定為其所害,不如殺出城去。”
張行瑾回望士卒,當初跟隨的兩百唐軍精銳,只剩下七十多人,“不能、這么走!”
如果這么走了,前面所做的一切都沒有意義。
慕容敞怔怔的看著他。
張行瑾道:“廓州和李茂貞是我為陛下準備的見面禮,大唐王師入隴西,諸將軍功不斷,我們一無所有,為了兄弟們,今夜也該作個了結!”
張行瑾今年二十一了,在最初的幾人中年紀最大,卻是混的最差的一個。
聽聞周云翼和拓跋云歸已經成了獨當一面的大將,就是名聲不顯的楊鑒和李效奇,也是獨領一軍,各自鎮守一地。
反而他這個當初最受皇帝看重的人,一事無成。
樹活一張皮,人爭一口氣。
賴力跟張行瑾相處這么長時間,唐言也能聽懂一些,舉起斧頭喊道:“了結!”
身后的吐蕃漢子們舉起右臂,“了結!”
眼神中殺氣騰騰,感染到所有人。
進入廓州之后,李繼顏以大將軍兼長子的身份發號施令,控制全城,打壓張行瑾。
對李繼顏的怨氣早就按捺不住。
張行瑾卻并不怨恨李繼顏,易地而處,突然冒出一個威脅自己地位的弟弟,換誰也不可能無動于衷。
夜色很快籠罩廓州城。
西北晝夜溫差大,白天的焦灼到了夜間,居然起了涼意。
篝火點燃在廓州刺史府前。
各部頭人更是不敢拒絕李茂貞或者李繼顏的命令。
張行瑾帶著部下趕到的時候,廓州刺史府前聚集了不少人,誰都知道宴無好宴,更沒有人愿意進龍潭虎穴,鴻門宴的典故,域內域外,人盡皆知。
這樣也好,張行瑾也不用找什么理由帶人進去。
吵鬧成這樣子,李繼顏也不能當沒聽見,帶著一眾親兵出府,看到張行瑾,眼神一亮,“二弟,你來了。”
張行瑾撐著一張笑臉,兩年多來第一次喊了一聲:“兄長。”
李繼顏開懷大笑,“父帥身體不適,廓州不可一日無主,二弟你覺得誰當城主合適?”
張行瑾盯著李繼顏的眼睛道:“當然是兄長,小弟只求兄長打開城門,放小弟自行離去。”
兩人目光瞬間交織在一起,皆不退讓。
李繼顏冷笑道:“二弟當然可離去,不過只能你一人離開。”
“不行!”賴力大聲吼道,“我們是拔度,要一起走。”
周圍的頭人目光也游離起來。
只是一個簡單的試探,張行瑾就知道今夜必然血流成河,李繼顏壓根就沒想放過自己,離開士卒,只需四五騎,就能輕易解決自己。
李繼顏雙手一攤,“這是父帥的意思。”
慕容敞吼道:“既然是大帥的意思,何不讓大帥出來下令?”
一些部落頭人也跟著叫嚷起來。
“你們這是不相信本將?”李繼顏的冷笑中帶著殺氣,一揮手,四周盔甲鏗鏘之聲大起,圍了過來。
剛才還義憤填膺的頭人們,全都低下了頭,噤若寒蟬。
但這些刀兵不是為他們而來的。
火光映照之下,長矛鋒刃上閃著紅光,士卒們眼神嗜血。
“看來兄長是不給我活路了。”張行瑾沒想到李繼顏這么急不可耐的動手,他隱隱覺得事情似乎沒有這么簡單,李茂貞的一千本部精銳不在。
“二弟以前也不是沒給本將活路嗎?”李繼顏恨聲道。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張行瑾給賴力一個眼色,賴力會意,旋即大聲以吐蕃語呼喊起來。
幾個頭人猛然抬起頭,先看看賴力,再看看李繼顏。
李繼顏平時的心思都用在明爭暗斗之上,不懂吐蕃語,不過他分的清形勢,“不要聽他胡說,大帥已經下令,此人居心叵測,今日必殺此獠。”
“大帥人都沒看到,你憑什么說這些?分明是你狼子野心,想除掉所有人,獨占廓州城。”慕容敞大聲罵道。
李繼顏兵力占優,加上平時一直吃肉,士卒身體素質反而有了提升,在疫病中活下的人最多。
“鏟除李繼顏,解救大帥,吾與爾等共享廓州!”這個時候已經沒必要虛情假意了。
有人帶頭,頭人們豈會坐以待斃?
紛紛響應張行瑾,“鏟除李繼顏,共享廓州!”有意無意忽略了“解決大帥”四個字。
鳥為食亡人為財死,即使整個隴西大變天,他們依舊如井中之蛙一樣不聞不問,只盯著眼頭一點利益。
“敬酒不吃吃罰酒,殺!”李繼顏拔刀怒喝。
外圍士卒豎起長矛,陣列森然,層層推進。
各部頭人大者百人,小者幾十人,戰起,亂做一團,如無頭蒼蠅一般撞向矛陣,下場可想而知,沒有裝備和陣型,在長矛面前只能是送死。
這些人固然是勇悍,可惜實力差距太大,有些聰明的知道往張行瑾這邊靠攏。
張行瑾收攏士卒,四面都是敵人,硬拼是找死,他目光看向正在大門前,得意洋洋的李繼顏,大吼一聲,“擒賊先擒王!”
說完帶頭沖向李繼顏。
賴力和慕容敞緊跟其后。
李繼顏面前一隊兩百人的刀盾兵,試圖擋住諸人,張行瑾等人如下山瘋虎,如何擋住住?
“受死!”李繼顏怒喝一聲,能被李茂貞認為義子,武勇是第一選項。
二人面前的刀盾被沖開缺口,張行瑾、賴力、慕容敞身披上乘札甲,尋常橫刀,傷不了他們。
李繼顏帶著親兵迎了上來,兩股兵力戰在一處,火光時隱時現,鮮血四濺激飛。
亂軍中二人相遇。
剛才還兄弟情深,現在都不裝了,當真是仇人見面分外眼紅,不共戴天。
二人你來我往,刀鋒上撞出火花。
張行瑾畢竟不是以武力見長的猛將,十幾回合,漸漸招架不住了,賴力和慕容敞都被亂兵分割開來。
李繼顏嘴角的冷笑越來越盛,“二弟,你敗了!”
望著越來越近的刀鋒,張行瑾氣喘如牛,雙臂都快抬不起來了。
“李茂貞究竟是死是活?”
“是死是活又有什么關系?殺了你,本將以廓州和父帥的人頭歸降陛下,照樣吃香的喝辣的。”李繼顏伸出舌頭舔了舔干澀的嘴唇。
張行瑾有種狂笑的沖動,說到底,李繼顏和他的目的差不多。
可惜兩人注定是陌路。
李繼顏率親兵沖散張行瑾,兩方士卒就陷入混戰,外圍矛陣絞殺下,頭人們的散兵游勇死喪殆盡。
包圍圈越縮越小。
形勢大好,李繼顏也就有了多說話的興趣,“二弟啊,從第一眼見到你,我就知道有這么一天,只可惜你孤高自傲,寧愿餓死都不吃肉,你的那幫手下,跟你一個德性,早知今日,還還會跟我搶嗎?”
張行瑾力量恢復一些,不過他知道自己不是李繼顏的對手,“我已經說了,我只想活著出去,廓州城是你的,如果你不同意,我們只能死戰到底,到時候你傷亡慘重,還能掌控廓州城嗎?”
廓州城里,不只是張行瑾和李繼顏兩股勢力,還有拓跋謙的部眾。
火光中,李繼顏的臉色變了變,兩人相處兩年,對彼此也算了如指掌,張行瑾個人武勇不怎么樣,但機謀出眾,沒有他計策,李茂貞也走不到這么遠。
李繼顏幾次提刀,又放了下去,“二弟,你的不錯,為兄放你一條活路,都住手!”
矛陣應聲而至,混戰的人也漸漸脫離,各自回歸本陣。
張行瑾長嘆一口氣,總算撿了條命。
“我兒為何要住手?”刺史府中忽然傳來熟悉的聲音。
平和中甚至帶著些慈祥。
“父、父帥!”張行瑾和李繼顏同時驚呼起來。
“你、你不是病入、膏肓了嗎?”李繼顏結結巴巴道。
首先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是一桿長槊,接著是略顯老舊的明光甲,然后是李茂貞溫和的臉。
臉上沒有絲毫病態。
廓州刺史府前的主街上,馬蹄聲轟鳴,由遠而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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