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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6章 稻桑

  趙佶今年七十歲了。

  人活七十古來稀,奈何這位卻是鶴發童顏,精神矍鑠,半點沒有老態。不只如此,去歲的時候,趙佶還給趙桓添了個小妹妹…而且還是高麗婢女生的,算是個混血。

  對這種破事趙桓簡直無話可說,足足大半年,趙桓都沒搭理趙佶。

  直到今天,十月初十,趙桓才準備了一桌御宴,算是給趙佶慶生。

  宴席之上,趙佶倒是很健談,“官家,這些年多在康國住著,聽聞了不少議論,唯獨這一次大舉剿匪建省,議論最多。”

  趙桓放下了手里的酒杯,微微沉吟,便嘆道:“議論之中,怕是罵聲不少吧?”

  趙佶卻是搖頭,“官家,這回你可是想錯了,大家伙都稱贊官家圣明,霹靂手段,大宋煥然一新,恰如開天辟地,日月重光啊!”

  兒子爭氣,當爹的心情自然好不少。

  雖說眼前這對父子算是全天下最特殊的爺倆,但也沒有完全超脫人倫…趙佶興奮說著,他帶來的多是康國商賈的態度。

  這幫人有什么值得高興的呢?

  所謂江湖和廟堂,自古以來,就有兩套規矩,一個是孔夫子定的,一個是盜跖定的…哪怕是法度嚴明的秦漢,朝廷也有照顧不到的地方,也就是江湖!

  在商言商,也就是說往來運送貨物,打點官府是必然的,打通江湖環節,也是必不可少的,還要聘請鏢局,全程護航,才能順利運送到位。

  短了任何一處,都是不行的。

  而經濟學又告訴我們,每一處環節,都是成本。

  其實弄懂了這些情況,也就明白了,古代的商人一定要依附官府,依附士大夫,一定要結成商邦,彼此守望互助。

  甚至是在王朝更迭的時候,一定要下注行險,搏一個前程。

  如果他們不做這些,只是在商言商,按照商人的邏輯去做經營,對不起,隨便一個江湖人物,就能把他們給捏碎了。

  不是想不想,是根本做不到,活不下去。

  所以在一個前現代社會里,追求經濟發展,財富增加,一定會出問題的,一如咱們的鄰居阿三,他的那個社會結構,未必比大宋好到哪里去,在這樣的國家里,經濟高速發展,帶來的絕不是國富民強,恰恰相反,少部分人的快速發展,只會撕裂整個國家,前途無以為繼…

  如此看來,趙桓的剿匪行動,簡直是開天辟地,領先好多國家上千年。

  簡直不夸獎都不行了。

  清剿匪徒,消除匪患,重新劃分地區,明確權責,建立行省…這是在干什么?

  如果把大宋看成一個整體,那就是在打通奇經八脈,建立起一個單一的龐大市場。

  物流暢通,沒有關卡厘金,沒有苛捐雜稅,所過之處,上下如一。

  要說從此再也沒有任何阻礙,那是扯淡,畢竟適當打點,送點禮物,疏通關節,哪怕到了后世,也不能免俗。

  但是從整體上而言,整個國家都通暢了。

  沒有南北差別,沒有了區域限制,一片龐大的藍海,赫然出現在了大宋商民百姓的面前!

  作為頂級商人云集的康國,焉能不沸騰!

  趙佶手舞足蹈,講述著這幫人的喜悅之情。

  市場驟然擴大,無窮無盡的財富,滾滾而來,赫然出現在眼前。

  “官家,你知道這些年大宋的絲綢貿易,有多少數量嗎?”

  趙桓略沉吟,就道:“應該有二三百萬匹吧?”

  趙佶抓著胡須,呵呵一笑,“是四百五十萬匹上下,其中三百萬供應國內,還有一百五十萬匹,要出口海外,或者貿易屬國。”

  趙佶隨后又問了一句,“官家,你可知道,為什么只有這么多?”

  趙桓又是一怔,這下子趙佶得意起來,侃侃而談…其實三五百萬匹的數字,延續相當長時間,哪怕到了明朝,中國的絲綢年產量也很難突破一千萬匹。

  之所以達不到,是因為穿得起絲綢的,也就是前面的百分之十,非富即貴,普通人哪來的財力。

  所以大明多增加的絲綢,很多都是供應海外…為了賣給西洋商人五十萬匹絲綢,改稻為桑,倒也說得過去。

  另外一面,適合種植桑樹的土地也就那么多,還要種糧食,總不能全都種桑樹吧!

  而且都種了桑樹,勢必蠶絲價格下降,影響絲綢的價值…

  說到這里,基本就閉環了。

  在壁壘重重的情況下,絲綢必須維持高價…因為只有價格夠高,利潤足夠,才能經得起層層盤剝。

  這個道理反過來講,更加貼切一些,也就是說,古代的商業貿易條件,決定了輕薄昂貴的絲綢,才能通行全國,成為和黃金白銀比肩的保值商品,這一點便是朝廷也是認的。

  可是隨著剿匪深入,關卡取消,市場洞開…一個最直觀的感受,江南的絲綢工場都在大肆招收工人。

  宋代的技術水平著實不低,在旺盛的需求之下,江南的工匠點了一項科技樹…他們發明了水力大紡車,一次能紡三十二根線,尤其是靠著水力驅動,用不著工人。過去一天一個工人只能紡二斤線,水力紡車,一個晚上就能紡一百多斤,頂得上五十個工人干一天了。

  趙桓微微皺著眉頭,“水力紡車,能紡絲綢?”

  趙佶突然笑了,“官家啊,你怎么糊涂了,水力紡車紡不了絲綢,卻能讓原來紡織麻布的工人去織絲綢啊!”

  趙桓瞬間明白過來,敢情絲綢屬于高檔貨,需要手工操作,其余的大路貨卻是可以用水力的,這也是勞動力合理調配了。

  趙桓的嘴角不自覺上揚,竟然激動地站起來,在地上來回踱步,顯得喜笑顏開,控制不住自己。

  說實話,能看到趙官家如此失態,還真是少有的,尤其是這些年,就更是少見了。

  可趙桓沒法不高興啊!

  他講了再多,費力氣推動再多,只怕都趕不上這一次的變化明顯。

  龐大的單一市場形成了,商賈們窺見了巨大的商機,開始投資作坊工場,追求更高效率,水力紡車,應運而生…

  這套劇本怎么如此熟悉啊?

  莫非說屬于大宋的工業發展模式出現了?

  一想到這里,趙桓更加難以自制,也有些手舞足蹈了。

  還在看笑話的趙佶有點害怕了,別是高興糊涂了,那自己可就罪大惡極了。

  “官家,這事固然值得高興,可也不是沒風險啊!”

  這話打斷了趙桓的思緒,讓他從喜悅之中清醒過來。

  “有什么不好的,只管說就是。”

  趙佶深吸口氣,其實按照他的立場,是不該提醒趙桓的,奈何到底是自己的兒子,不能看著他吃虧。

  “官家,作坊越來越大了,工人越來越多了,需要的生絲也就越來越多,然后…”趙佶頓了一下,沒有繼續說。

  可趙桓何等精明,而且這也是他熟悉的戲碼。

  “所以就要改稻田為桑田嗎?”

  “沒,沒到那一步。”趙佶忙道:“我就是聽人抱怨,說農戶的生絲質量不好,良莠不齊。收上來亂七八糟的生絲,織出來的絲綢就不好。”

  趙桓翻了翻眼皮,輕蔑笑道:“那他們是什么意思?想要朝廷怎么辦?”

  “有人打算,希望朝廷能放松土地控制,準許桑田擴大范圍,可以,可以多租用一些土地。”

  趙桓嘴角上翹,呵呵冷笑道:“不就是想兼并土地嗎?朕又不是聽不出來。”

  趙佶干笑了兩聲,作為一個當了二十多年皇帝的人,趙佶也懂這些事情。

  怎么說呢,有人要賺錢,自然不能擋人家的財路。可問題是一旦開了個口子,兼并興起,趙桓這十幾年忙活什么啊?

  除了他之外,還有李綱、呂頤浩、趙鼎,這三代宰相,兢兢業業,熬干了心血,不就是在恢復均田,打牢地基嗎?

  這時候因為商業發展,因為需要更多原料,就要破壞均田的根基,政事堂肯定不會答應的。

  只不過政事堂能抵擋一時,終究抵擋不了一世。

  “官家,我琢磨著,這些商人得隴望蜀,貪得無厭。不搭理他們就是了,用不著大動干戈,興師動眾的!”

  趙桓突然笑了,弄得趙佶有些莫名其妙。

  “放心吧,這幫人只是求財,我還不至于大開殺戒…更何況要創造更多的財富,要讓百姓過得更好,也離不開他們。這幫人還是有用的。”趙桓笑容和煦,十分燦爛。

  可趙佶聽在耳朵里,竟有些不寒而栗,這個逆子說一套干一套,也不是一次兩次的,那些商人只怕要自求多福了。

  不過趙佶這一次是失算了,因為趙桓有了更穩妥的算盤。

  轉過天,趙桓就把首相趙鼎請了過來。

  “朕的意思,是要推動農戶合作…讓他們聯合起來,按照標準,統一養蠶繅絲,保證生絲質量。”

  趙桓說完之后,趙鼎竟然良久不語,顯得很困惑。

  趙桓主動探身,詢問道:“趙相公,你是不是覺得,這么多年,辛辛苦苦均田,給百姓一塊土地,現在又要讓大家聯合,萬一出現了兼并,豈不是前功盡棄?”

  趙鼎點頭,“官家睿智,臣是有這個意思。自古以來,男耕女織,老百姓也常說,三十畝地一頭牛,如此百姓便可以安居樂業,不饑不寒。這些年來,大半百姓都能填飽肚子,到了這一步,又何必繼續折騰,臣著實想不通!”

  趙桓深深吸口氣,絲毫不意外。

  雖然是士人精英,聰明才智,非同小可。

  但到底還有時代局限,趙鼎的理想世界,還是離不開三代之治。

  給百姓一塊土地,不亂收苛捐雜稅,沒有官吏欺凌百姓,連土匪頑疾都給解決了。

  還有什么好費力氣的?

  “趙卿,咱們不止一次討論過備荒的事宜,你以為備荒的核心,又在哪里?”

  趙鼎略思忖,就道:“應該在富民!”

  “對!”趙桓肯定道:“老百姓的家底厚了,抵御風險的本事也就更強了,放在國家上,就是要有更多的商品財富。能生產更多更好絲綢,這種事情,如何能放棄?”

  趙桓語氣篤定,治國這么多年,他也有了很多體悟,國力的強悍與否,并不在財富多少,或者說貨幣財富,并不能體現一個國家的力量。

  對于一個大國來說,最根本的還是工農業生產總值,是物質財富的多少。

  不然光是印票子,肯定不行的。

  當然了,凡事也沒有絕對,也有國家靠著印票子,滿世界吸血,過著寄生蟲的生活,舒舒服服,好似神仙。

  可有一點別忘了,綠票子的背后,可是遍及四海的航母編隊,是多達幾千枚的核彈頭,這才是一切的根本。

  總而言之,要戰勝匪幫,不被肆意剝削壓榨,敲骨吸髓,就要強大武力,只有足夠實力,迫使匪幫放棄掀桌子的沖動,一切才有的談,否則談成了,也是一紙可以隨時推翻的空文。

  “官家,道理如此,奈何糧食能吃,絲綢可不能吃…一旦那些商賈大戶實力增加,到頭來破壞均田,壓榨百姓,自不必說。就算是百姓聯合起來,也必然有人在里面挑頭。保不齊過些日子,又會出現一群新的士大夫,官家不可不防!”

  趙鼎所講,一點不錯。

  可擺在趙桓面前的局面也很簡單,農業社會的生產力就在那里,不管他怎么折騰,都是有上限的。

  想要解決問題,就必須往上走,拿出新的技術,提升效率,往工業化之路上走。

  “趙相,防范未然是情理之中。只不過朕以為一味禁絕,未必是好事。真正重要的還是落在教化上面。”

  “教化?”

  “對!”趙桓道:“咱們要給百姓提供便利,讓他們明白什么事工業生產,讓他們明白科技發明。就連熬些進入工廠的工人,朝廷也需要幫著他們進行培訓,提升能力…至少讓他們明白,進入工廠,并不是賣身給了有錢人,他們也有自己的權利。”

  趙桓講了許多,趙鼎聽懂了,卻還是猶豫遲疑。

  最終君臣商定,只是在杭州一帶,做一個試驗田,在沒有確切辦法的時候,不要貿然推開。

  趙桓欣然答應,只不過很顯然,趙鼎這個年紀的人,已經有點跟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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