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剿匪開始之后,整個大宋朝廷,從上到下,全都動起來了,剛剛任命的十幾位尚書,包括首相趙鼎,從來沒有如此忙碌過。
他們已經做了預估,知道剿匪這事情不小,可是真正開始操作,他們全都傻了眼。
因為剿匪的第一步,竟然不是派兵過去。
而是要安排文人,去摸清地方情況,進行區域劃分。
這下子可難著了朝廷諸公。
各地該怎么劃分,貌似地圖上很明白,可實際上卻十分混亂…就比如說,兩縣之間有一座湖,這個湖歸誰?
沿著中線劃分就完事了嗎?
如果乙縣的人,駕著甲縣的船只,在乙縣水域內殺了人,把尸體扔到了甲縣…這個案子該誰來負責?
或許到了這時候,就需要一位羅師傅出面,捧著大宋刑統,來好好講講了。可事實上各縣之間,州府之間,各路之間,都有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需要確定權責,明確責任,才能真正通力協作。
當然了,這還只是尋常,畢竟經過了兩千多年的磨合,早就有了習慣。
真正麻煩的是邊境。
事實上幾乎整個古代,都沒有邊境線的概念,有的只是邊疆,是一大片。
所以在看古代地圖的時候,一定要知道一個前提,地圖上畫出來的區域,并非一個朝代的真正疆域。
在后世國境線是很明白的,就是那一條線,踏過去了,就到了另外的國家。
界碑就放在那里,雙方勘定,安排士兵守衛,輕易不許通過一步。
但是很不湊巧,在近代之前,農業時代,是做不到如此精準控制的,更沒法安排大量的士兵守衛邊疆。
所以在帝國力量的邊緣,就會有許多部族,地方頭上,主動進貢稱臣,換取天子的封賞賜官…這就是通常意義的羈縻之策。
這些土官頭人,自然是要算在版圖里面的。
可問題是很多邊疆的土官,他們同時給兩頭上供,當兩邊的臣屬,不管是安南,還是大理,吐蕃,都有這種情況。
首鼠兩端的土官,能不能算入中原王朝的版圖?
首鼠兩端也就罷了,可比如大理,他們已經做了大宋的藩屬…藩屬算不算入大宋的版圖?
毫無疑問,大宋并沒有實際控制大理,但是大理的國主又要尊奉上國,接受上國冊封,屬于上國的天下體系…貌似算進來,也不算完全沒有道理。
拉拉雜雜說了這么多,其實就是一個問題。
諸如什么領土啊,主權啊,國家平等啊,民族國家啊…這些概念,都是進入近代之后,從歐洲發端,并且逐步傳遍世界,成為了后世熟知的國際關系體系。
后世之人覺得理所當然的東西,其實并不是那么理所當然。
就像是位于大宋和大理之間的部落,他們需要大理的銅礦,也需要上國的絲綢…他們就向兩邊進貢,換取賞賜,然后互相交流,保證日子安穩舒坦。
你說這叫首鼠兩端,忠誠不絕對…可問題是幾千年來,人家就是這么活著的,甚至是你大宋朝還沒建立,人家就這么過的。
想要人家移風易俗,改變習慣,也要拿出一些交換條件吧?
有大批這種勢力存在,剿匪的難度可想而知…大宋在這邊剿殺,有的賊人遁入別的國家,托庇他國,又該怎么辦?
貌似跨境辦案,在后世都是個天大的難題,很多罪大惡極的逃犯,到了外國,藏身民間,就宛如泥牛入海,想要抓回來,難上加難。
大宋的剿匪同樣如此,隨著剿匪行動進行了大半年…首相趙鼎,治安部尚書牛英,聯袂向官家匯報情況。
還不到一年的功夫,趙鼎就老得厲害,白發蒼蒼,腰背佝僂…最讓人驚訝的是牛英,他早年受了內傷,光是腿就斷了兩次,修養的時候,又變得癡肥起來,嚴格來說,他的身體并不好。
可問題是眼下的牛英還不到四十歲啊,怎么鬢角也白了?
趙桓看在眼里,心仿佛被扎了一下似的,很不舒服。果然想做事就要承受代價,難怪那么多皇帝都喜歡躺平呢!
趙桓讓人搬來兩把椅子,都是帶靠背的,又給每人一碗紅棗枸杞茶。
“國事繁雜,趙相總攬全局,牛英你負責治安部,說起來政務都十分繁雜,你們也要量力而行,千萬不能累垮了。”
趙鼎連忙謝恩,牛英倒是有些渾不在意,“官家,您也知道,咱就是爛命一條,只管盡力效忠官家,問心無愧就好!”
趙桓把臉一沉,怒斥道:“肩負重擔,要是英年早逝,撒手不管,把政務扔給了別人,就是問心無愧嗎?”
趙桓毫不客氣呵斥,“就算你不在乎,你也要給朕找個接班人才是!”
牛英咧嘴憨笑,官家還是和以前一樣,最是在乎大家伙的。牛英低著頭,平靜了一會兒,這才嘆道:“官家,臣知道的那些人,都是武夫莽漢,粗鄙不文,還有幾個外國的崽子…這幫人如何能進入朝堂啊?”
趙桓當然知道牛英講的是誰,便轉頭看趙鼎。
趙鼎面色不改,“回官家的話,這一次的確出現了不少能干的猛士,臣也打算用他們,只不過在現有的情況下,沒法任用。”
“何以見得?”
“官家,就比如最近剿匪有功的邵秀…他是軍中都頭出身,多次立功之后,論品級是夠當知縣的。奈何他沒有經過科舉,也不懂朝廷的典章制度,沒法進入朝中為官。臣最多讓他駐守地方罷了。只不過地方的帥司,也未必有合適他的位置。”
趙桓點頭,感嘆道:“這就是了,所以朕以為該改制了!”
趙鼎翻了翻眼皮,到底是沒說什么。
既然是注定的,那就任由這位祖宗折騰吧!
趙桓幾乎沒有遲疑,直接宣布,要在地方上,推行行省制。
省這個詞十分常見,朝廷的中樞就是尚書、門下、中書三省,宋代合并為中書門下,又稱政事堂,民間也有管政事堂叫中書省的,反正就是個辦公衙門。
行省顧名思義,就是外派的省。
既然是外派的,就可以參照朝廷中樞來設置官吏。
趙桓倒是沒有直接任命高官一類的官名,而是以巡撫總攬省事,在巡撫之下,設置各廳,對應朝廷諸部,基本上除了外務之外,全都一應俱全。
下面的州府,包括縣衙,都參照這套體系,進行調整。
這下子調整之后,一下子就清晰了,牛英也咧嘴笑了。
調整之后,按照邵秀的功勞,可以升任州府一級的治安判官,再往上,就能升任治安參議,然后就是他這個治安尚書。
當然了,這是垂直體系,不會那么容易升遷,而且向上升官,也要考核文化水平,業務能力…但總是比走科舉容易多了。
“官家圣明!”
牛英激動地跪在地上,磕頭謝恩。
毫無疑問,經過這一次調整,光是多出來的位置,就有成千上萬。
有治安、有法務、有民政、有教育…這種劃分模式,就要求想做官的人要有很強的專業能力。
原本讀好儒家經典,就能入朝為官的情形,已經不復存在了。
顏如玉和黃金屋還在,但是卻要有很強的專業能力,才能夠叩響仕途的大門。
這種翻天覆地的劇變,自然是沖擊官場,會惹來相當大的反彈。
奈何趙鼎不愿意充當文官的代言人了。
“官家推陳出新,勵精圖治,走到了這一步,已經和歷代都不一樣了,老臣何其有幸,又何其困惑…真不知道這一次是對是錯?萬一改革不成,后患無窮,就要背罵名了。”
趙桓微微一笑,“趙卿的擔心朕明白,胡亂折騰官制,失敗的不在少數,像王莽那種,身首異處的,也所在多有。不過這一次朕信心十足,我們能贏!”
趙鼎還在遲疑,牛英卻是迫不及待道:“官家所言極是,這么多年來,官家一直都是贏家!”
趙桓眉頭挑了挑,貌似還真是!
“只不過贏得越多,就越是害怕一次輸光啊!”
經過和趙鼎的商議,行省制是通過了,但是卻也沒有一下子推行全國。
首先要完成剿匪工作,把內部整頓干凈,然后才能建省。
令人壓抑,第一個完成準備的居然是京東。
“京東的匪患可不輕啊!有泰山賊,有梁山泊,還有沿海賊寇,當真就解決了?”趙桓都嚇了一跳。
“解決了,真的解決了。”牛英興奮向趙桓匯報。
齊魯大地,圣人之鄉。
這里既是文脈源流,又是傳統的賊窩子,屬于一體兩面的那種典型。
這么一個地方,要怎么才能除掉匪患?
答案也不復雜,那就是全民動員。
不說別人,原來梁山泊的阮七,就親自出馬,連著拜會了十幾處老賊窩子,耐心說服大家伙,勸他們放下武器。
除此之外,兗州府的百姓感念天子恩德,竟然率先組織起來,一共八千多民兵,搶在官府動作之前,就已經開始剿匪。
還有泰山,膠州,登州…各地百姓爭先恐后,清除匪患,還齊魯大地一個安寧。
“官家,說到底,還是這些年的國策對頭,民心在我啊!”趙鼎感嘆說道。
趙桓深以為然。
“既然如此,就正式改京東路為山東省,替朕賜下‘天下第一省’的石碑!”
趙鼎悚然,竟然有些羨慕,看起來他也要努力了。
果不其然,在山東立省之后,河東也送來了申請。
河東表里河山,有太行險峻,也有黃河環繞。本身盆地丘陵縱橫,北邊的大同還是原來的遼國土地…
整個河東可以說賊匪縱橫,多如牛毛。
結果在光復之后,能肅清匪患,恢復生機,讓趙桓頗為驚喜。
因此趙桓立刻賜名河東路為山西省,同時趙桓還送了一塊石碑,刻著“晉國天下莫強”。
就這樣,河北,河南,江南、江西、浙江、福建、湖南、湖北…三個月之內,大宋相繼立省十個,基本上中原腹地,都完成了這一步。
伴隨著行省制的確立,大宋分散的地方權力重新集中到了巡撫手里。而且官職大幅度增加,管理的政務也越來越清晰明白。
這一步帶來的改變相當驚人,至少歲入就增加了兩成還多。
當然了,因為增加官吏,重新劃定省份,朝廷的行政開支也多了三成…不過趙桓還是認可的,有些開銷就是少不了。
說了這么多,還有一件事情不能忽略了,那就是剿匪事件本身。
經過了一年的嚴厲清掃,各地共計請教匪巢三萬五千多處,擊殺匪人二十萬,俘虜超過五十萬。
清剿得到錢財六百多萬緡,良田三百多萬畝…繳獲兵器鎧甲超過三十萬。
在這些悍匪之中,背負命案的不在少數。
歷年積累的舊案解決了十萬有余。
每次清剿一處匪巢,都會把里面的悍匪揪出來,在百姓面前,歷數罪狀,然后開刀問斬。
每一顆血淋淋的人頭掛起來,都是一道驚雷,錘擊著蒼涼的大地。
百姓第一次清楚地認識到了朝廷的力量!
那些威名赫赫,傳誦幾十年,誰也奈何不了的悍匪頭目,就被朝廷抓起來了。
當這些江湖傳奇,神一般的人物,狼狽地跪在刑場上,此消彼長,一種叫做威信的東西,徹底豎立起來。
百姓言談之間,都充滿了敬畏。
咱們官家,就是有本事!
誰也比不上,只要官家認真了,什么山賊水寇,全都是個屁!
當然了,不光是官家,那位治安尚書牛英,也是個狠茬子,了不起的青天大老爺!
清剿土匪的最直接后果就是治安大好,老百姓也敢出遠門了,幾個人結伴同行,就敢去幾百里之外做生意,全然不用擔心。
有意思的是原本興旺的鏢局受到了強烈沖擊…原來商賈擔心賊人,才請他們保護,現在地方都安全了,根本用不著了。
鏢局子還能怎么辦?
難道要假扮強盜嗎?
這也行不通啊!
在短暫的沉寂之后,京城的一家鏢局率先改行了。
用不著我們保鏢,那我們送貨還不成嗎!
就這樣,大宋的第一家專門的貨運商行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