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允文,朕記得你的祖上也是唐朝的名臣虞世南啊?”
虞允文臉色微微漲紅,“好教官家得知,確實如此,只是臣等后輩子孫無能,丟了祖宗的人。”
趙桓大笑,“你祖宗位極人臣,比祖宗更厲害,豈不是要開國立基了?”
虞允文傻了片刻,慌忙躬身,“臣不會說話,臣有罪。”
趙桓擺手,“用不著,鎮也就是說說笑話…便是當了皇帝,也未必真的就顯貴了…還是說說這個九牧林家吧?他們真的很了得?”
虞允文如蒙大赦,慌忙點頭:官家,其實林氏在唐代就十分顯貴,他們家曾經一口氣出了九個刺史,如今父子十位知州,綿延漢唐兩朝,單這份本事就很駭人了…其實他們家往上算,能一直追溯到東晉,也是衣冠南渡的的大族,在福建安家,算下來也是千年之家啊!”
趙桓忍不住心生感嘆,怪不得這家人膽氣這么壯呢?
千年世家,他們老趙家當皇帝才多少年啊?
往前追溯,趙家狗屁不是,人家已經天下揚名了,而且還是歷經好幾個朝代,長盛不衰…如此豪族,都是頂著通天,扎著黃帶子,又豈會把皇帝放在眼里,就更不用說尋常武夫了。
“虞允文,你說這個九牧林家會有很多田產嗎?”
虞允文一愣,隨即道:“官家,這臣就不敢說了。”
“你怕林家找你算賬?”趙桓笑道:“有朕給你撐腰也不行?當真是沒有千年朝廷,卻有千年世家,你怕了?”
“不,不是!”虞允文悶聲道:“官家,林氏人丁興旺,繁衍了這么多年,怕是一個州縣,跟他們沾親帶故的人,都要占據兩三成之多。他們有族產,發跡之后的族人,都會回饋家里…林氏子孫讀書不難的,他們又相互扶持拉拔,故此每一輩都有讀書人入仕為官…臣還知道,其實林家家規極其嚴格,要求族人為官,務必清廉勤政,愛護百姓,輔佐君王,為民請命。坦白講,林家的官聲比起尋常貧家子弟好多了。”
趙桓深吸口氣,緩緩皺眉,若有所思。虞允文見此,心里頭砰砰跳,“官家,臣,臣沒有說一句假話,請官家萬萬不要誤會臣啊!”
“哼!”趙桓冷冷道:“你是個天子近臣,還用得著撒謊,哄騙朕嗎?前些時候,朕讀晉書的時候,你就把朕看的內容泄露給了曲端。這才有了天王之說…你當朕不知道?”
虞允文嚇得慌忙跪倒,一張小白臉都沒了人色。
“臣,臣該死,臣有罪,求官家開恩!”
趙桓看了看他,冷冷道:“用不著這樣,朕身邊的人里面,你的嘴算是嚴的,便是泄露消息,也只是告訴幾個武人。他們腦子是差點,沒人提醒,很容易吃虧。這點朕沒必要跟你算賬…但是朕要提醒你…在朕身邊,你真話不全說,假說全不說,或者沒用的話說一大堆,把關鍵的東西扔一邊,同樣能誤導朕,讓朕產生錯誤的判斷。”
“就拿這一次來說,你搬運賀表,故意把這份特殊的林景貞的札子弄出來,讓朕看到,還不是你的鬼心思!”趙桓冷哼道:“虞允文,朕告訴你,這就是自作聰明,就是耍弄權術,你日后真的宣麻拜相,也就是個奸佞!”
虞允文被罵的渾身顫抖,冷汗直流,跪在地上,慌忙磕頭。
“官家,臣,臣確實有心思,可臣萬萬沒有欺君弄權的意思…臣,臣也只是覺得林知府彈劾的情形,確有其事。軍中的確有些害群之馬…便是幾位大王,他們也是清楚的。”虞允文昂起頭,認真道:“官家,小臣地位微淺,本不該多說。可臣總是擔心,若不能防微杜漸,早晚有一天會牽連到幾位大王,到時候官家進退兩難,便是臣的不忠了!”
虞允文說完,急忙伏身地上,等候趙桓發落。
過了良久,虞允文只覺得有人拉住了自己的臂膀,將他提了起來。
“官家,臣,臣是不是自作聰明了?”虞允文顫顫哆嗦道。
趙桓微微哼了一聲,“你說的都對,可又不完全。”
虞允文戰戰兢兢,躬著身體,豎著耳朵,仔細傾聽。
“你講林家門風好,人才輩出,綿延千年,傳承不絕,出過九刺史,有過十知府…如此門風,如此教養,便是皇家也比不上,什么狀元,大儒,跟這個活生生齊家治國的榜樣比起來,都遜色太多了。所以士林仰望,人人欽佩,便也是情理之中。”
“林景貞不畏強權,上書彈劾,跟軍中敗類對陣,單就這件事,自然是他占著理…朕在這里也就不誅心了,也不扯什么文武的事情…朕問你,林家從東晉傳承至今,靠的是什么?”
虞允文深吸口氣,忍不住低聲道:“或許是耕讀傳家吧?”
“那有沒有跟歷代朝廷,恩遇士人有關系呢?”
“這個…自然是有的。”
“那歷代給士人的優待,是否公平呢?又或者他們有沒有欺壓過百姓,有沒有魚肉鄉里?”
“這個…或許有吧,只是官家說過,不必誅心啊!而且臣敢擔保,當下的林家絕對沒有!”
趙桓哂笑,“你小子又耍滑頭…一千多年的事情,怕是鬼神都說不清楚。”趙桓又深吸口氣,正色道:“這便是巨室的可惡之處!他們憑著世代積累的優勢,跑到了天下人的前面。看起來都是合情合理,可這合情合理的背后,又有多少不合理!大宋朝有多少軍州?四百多而已!他們父子就占了十個,如果把他們當過知州的地方都圈點出來,只怕要有三成的大宋疆土了!”
“虞允文,你說,坐在朕這把椅子上,看這些巨室豪門,該是什么心情?”
吧嗒!
一滴汗落在了地上。
虞允文哆嗦了,甚至比剛剛趙桓問罪,他還要惶恐不安。
漸漸的,虞允文明白了,有一種東西,似乎不是靠著法令能解決的…就像現在的林家,且不論他們起家如何,單是對于大宋朝來說,這一百多年,林家勤勤懇懇,忠心耿耿,挑不出毛病。
可正是如此,才是最大的問題。
一句話,人家早就完成了積累,可以堂而皇之享受成果了。
比學習,比考試,比人脈,比威望…尋常人和林家就是兩個世界,完全沒法比擬。
普通人努力幾輩子,未必能走進曹縣,可有些人生來就在曹縣!
這就是差別!
想辦法解決嗎?
只是用什么辦法?
要不干脆像黃巢那樣,屠戮士族…又或者來一場河陰之變,把滿朝文臣都給淹死?
虞允文哆嗦了一下,畢竟自己也是其中之一,他們虞家也是承蒙祖宗恩蔭,不然又哪有今天…
放眼朝中,官僚子弟,絕對占了大多數,純粹的寒門,少之又少。
哪怕在軍中,也就只有岳飛、韓世忠、張榮三人,堪稱出身寒微,其他人也多為將門子弟。
門第傳承…傳承的不只是財富,也包括人脈,眼界,甚至是智慧容貌…畢竟沒錢是娶不起美女的,而經過幾代美女基因改造,大概率不會出歪瓜裂棗…
這種全方位的碾壓,幾乎是讓人絕望的。
“你就是林景貞,倒是一表人才。”趙桓笑呵呵道。
面前的男子書卷氣很重,但眉宇剛直,有文氣,無媚態…和李邦彥那種滿臉寫著奸佞的人完全不同,趙桓有種感覺,此人似乎刻意不追求高官厚祿,一門十知州,能守住家業,便是最大的榮耀了。
“臣,臣以賀表之名,彈劾軍中宿將,壞了官家心情,臣斗膽請罪!”
趙桓淡淡一笑,“無妨,林知府,其實朕不妨告訴你,不久前,朕已經敲打了軍中的幾位大將,就算你正常上書,具本彈劾,也不會有問題的。朕這個天子還不是濁世昏君,大宋朝也不至于暗無天日!”
趙桓的語氣漸漸嚴厲,似有責怪之意。
林景貞拜倒地上,磕頭道:“天子圣睿,人盡皆知。只是圣明天子,終于照不到的地方…臣此番是借口送糧北上,才得以目睹天顏,更兼呂本中呂學士鼓勵,臣才有膽子掀開此事。即便如此,臣一路上也遭到兩次刺殺,幾乎喪命。”
“什么?”
趙桓大驚,“林景貞,你是朝廷命官,還有人敢殺你!”
林景貞愣了少許,低聲道:“可容臣展示證據。”
“可以!”
林景貞解開了官服,露出胸口,赫然有個三寸左右的傷口,赫然是弓箭穿過造成的!
趙桓久在軍中,自然看得出來,這不是林景貞造假。
看過之后,趙桓深深嘆息,隨即大怒,“九牧之家,尚且敢冒犯,此人該是何等喪心病狂!”
趙桓立刻道:“傳旨曲端,把人給朕立刻抓來!不許耽擱!”
林景貞默默穿好了官服,重新跪倒。“啟奏官家,臣牧守一方,生忠于朝廷,死問心無愧…統制官韓順夫霸占民女,侵吞田產,更包庇數百名給金賊辦事的幫閑,籠絡在手下,欺壓良善百姓…民間怨憤極大,都說,都說…光復之后,和金朝沒什么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