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漸離跟著胡蕙來到紫蘭軒,見到了身為琴師一直渴望憧憬的男人,曠修。
不需要別人介紹,他一眼就認出了對方,因為《高山流水》樂譜其中意境是曠世豁達,曠修本人氣質便瀟灑爽朗、超凡脫俗。
“燕國琴師,高漸離,見過曠修先生。”
禮貌,但一點也不低下,也沒有直接喊“大師”。
曠修先朝著胡蕙給了個眼神,后者頓時會意自覺地離去,把空間讓給這兩個男人。
“趙國琴師,呃…”曠修無奈,自我介紹就卡殼實在是太不瀟灑了。
“秦國琴師,曠修。”
高漸離一邊將自己背負的琴解下,一邊問:“趙國被秦國滅亡,先生便自愿成為秦人了嗎?”
“哈哈哈,見到了你,我更覺得自己之前是多么錯誤。”
曠修沒有計較他言辭的尖銳,反而因為過去的經歷嘲笑自己的淺薄。
《高山流水》只是一首曲譜,是只有他曠修才能夠完美表現其中意境世界的琴曲。換了其余任何一人,都不行。
天賦高絕的弄玉,她沒有俯仰千古、笑看世間風云的男子豪情;而這個高漸離,外表雖冰冷,內心卻無比熾熱,他永遠無法做到灑脫出世、笑傲江湖。
這兩人的樂曲天賦,都不在自己之下,都可以把《高山流水》曲譜傳下去。
不過這不是重點,重點是這兩位極有可能自己也走到樂曲一道的高峰,創造出不下于《高山流水》的經典。
樂曲一道的未來,可比一本曲譜重要多了。
曠修自己也把琴架好,滿不在乎地說:“我一生流浪天下,在七國,我呆的時間都不短。不過,可能以后就只呆在秦國了。”
“原來如此,沒有國家的分別,只是身為個體的選擇。可惜,我做不到像先生這樣。”高漸離將琴調整好,正襟危坐,雙手撫在琴上,雙目微閉。
“不可惜。我們彈琴的,傾注的都是自己的心意,心都不誠實了,還能彈出什么好東西。”
“既如此,請賜教。”
高漸離睜眼,雙手開始撥動,一股平靜緩慢的水流,攜帶著深沉的悲哀靜靜地淌出。
曠修閉上眼睛傾聽,輕輕地搖頭晃腦,后來便唱出了聲:“揚之水,不流束薪。彼其之子,不與我戍申。懷哉懷哉,曷月予還歸哉?
揚之水,不流束楚。彼其之子,不與我戍甫。懷哉懷哉,曷月予還歸哉?
揚之水,不流束蒲。彼其之子,不與我戍許。懷哉懷哉,曷月予還歸哉?”
高漸離的琴,曠修的歌,紫蘭軒一個小小的廂房飄蕩著當今天下最高藝術水準的演奏。
至于欣賞者,門外倒是有一個。
胡蕙一手握成拳頭抵住自己的鼻子,淚水不自覺地沿著臉頰向下,竭力讓自己不要發出聲響。
河溝的水嘩嘩地流動,仿佛歲月一天天過去,不再回來;那一捆捆的柴草又大又沉,河水根本飄浮不起,沖流不動。
這是這首曲描繪的表象。
如果說,戰爭中的男人是那河水,汩汩而逝,不再回來;親人便是柴草,堅守著一個永不可能的團聚。
如果說,時間是那河水,一刻不停地流逝,那么家國之情便是柴草,一任河水的沖刷,它永遠浮沉在歲月之上。
亂離人的苦,只有亂離人自己知道。高漸離、曠修,還有門外的胡蕙,他們各有各的悲痛,都在這一曲中釋放出來。
這一曲罷,高漸離深沉地吐出一口氣,緩緩睜開眼睛。
曠修夸贊道:“好曲,彈得人斷腸。”
高漸離稍顯沉默,而后說:“你唱得更好。”
“《揚之水》,的確是念之人斷腸,可你彈得未免太過絕望。你有心事?”曠修看著他問。
谷</span高漸離想起了在來之前,看過陸言小說之后思考的問題,“燕國會滅,楚國也會,齊國亦不會例外。注定的犧牲無法避免,用無數人的鮮血與絕望去澆灌出一個未來,我也只能表達一下絕望。”
“或許是天性使然,我對于這些,不那么敏感。或許是因為秦國一統天下的氣勢太甚,讓你忽略了,這場戰爭其實已經七百年了。”
高漸離聽得頓時一愣。
曠修笑道:“這么一想,是不是覺得心里好受一些。人類啊,凡一切感官都是從對比中來。”
秦國現在接連滅國,要一統天下,是為持續七百年的戰爭畫上句號。如果這個句號只能寫成逗號,這場戰爭,還要延續多少年?
把這七百年算到一起來看,正是七百年不間斷的犧牲,才有了現在這個局面。若還不畫上句號,未免對不起前七百年的犧牲。
高漸離皺著眉,沉默不語。
曠修沒有再多說,這個問題并沒有標準答案,高漸離也沒有錯。
他袖袍舞動,雙手一揮,“你彈了一曲《揚之水》,那么也請聽我一曲。”
琴弦振動,這是一曲《黍離》。
高漸離想要開口唱,卻發現自己配合不上,曠修在這一曲中 傾注的情感,超出了他的理解。
最后還是曠修自己唱了出來:“彼黍離離,彼稷之實。行邁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等到他這一曲唱完,高漸離問:“幽王之亂而宗周滅,平王東遷,政遂弱,下列于諸侯,其詩不能復《雅》,而同于《國風》。
《黍離》,同樣是一首叫人肝腸寸斷之曲。故土荒涼,心旌搖搖;無人可解,遍地稷草。物是人非,知音難覓,世事滄桑,最后只剩下一個人的孤獨,仰問悠悠蒼天。
先生彈奏這樣的曲子,為何,為何可以帶著笑容?”
“人只盯著自己最無力的地方,便只能永遠痛苦。
孤獨本就是人生的常態,天行有常,時間也不會搭理你區區人類。可人偏要擺脫孤獨尋求理解,偏要老天照顧一下自己身為人類的感情。
我笑人類,憨得可愛。”
曠修說完伸了個懶腰,拿出《高山流水》的曲譜丟了過去,“你是我遇到第二個有本事彈奏這一曲的年輕人。希望我能多活一些年,聽到屬于你們的高山流水。”
高漸離機械地用雙手接過曲譜,眼神還有些呆滯,半晌回神后才說:“先生所說的前一個是何人?”
“她啊,我收的弟子,也是陸言的夫人,弄玉。”
曠修露出一抹微笑,扭頭看了一眼旁邊的劍架,一把劍鞘青碧的長劍正躺在那里——旋風劍。
弄玉,曾經讓陸言放話,天下只要一人的琴姬。沒想到…
高漸離感覺自己今天接收的東西過多了,各種思考讓腦子有些不夠用。
“呼~”廂門被推開。
胡蕙笑意盈盈地說:“天色不早,兩位交流完了沒,可以用飯了。”
“好!”曠修當即欣然起身,同時也叫上高漸離,“一起嘗嘗吧,荃姑娘的手藝可是一絕。”
高漸離眨巴兩下眼睛,目光閃躲,“我,只怕…咳咳,荃姑娘又是何人?”
“正是家姐。”胡蕙沖著他露出一個狐貍似的笑,隨后朝曠修眨眨眼,“大師,快些哦。”
曠修一把將高漸離給拉起身,推搡著說:“早就聽聞你這個人,不好女色,不貪錢財,還不好喝酒,你到底是怎么活到這么大的?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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