銚期和馮異聽完陰麗華一席話,一臉驚榮,對視了一眼,面面相覷。
陰麗華的話是真是假,不用去分辨。
因為他們在潁川郡的時候,確實見到過廣漢郡張氏一族的人被發賣為仆。
益州張氏那也是大族,即便是廣漢郡分支,也不是誰都能欺負的。
能將張氏的人當成仆人發賣,恐怕也只有兵臨廣漢郡的王尋和王邑二人了。
他們手握兵馬,有一舉拿下張氏一族的實力。
他們乃是皇室中人,論家世,比張氏高,所以他們不怕得罪張氏宗支。
魚禾費心費力治理荊州四郡,銚期和馮異也有目共睹。
他們從江夏渡過江,入了長沙郡以后,所見所聞,皆證實了陰麗華的話。
魚禾確實恢復了長沙郡的農桑,清理了長沙郡的盜匪。
長沙郡百姓們在田間地頭勞作的時候,臉上的喜色是掩飾不住的。
長沙郡百姓們身上穿戴的衣裳,以及吃飽喝足以后養出的紅潤的面色,也是藏不住的。
從江夏渡到長沙縣,路徑五縣,一個盜匪也沒有遇到,這種事情他們也有目共睹。
毫不夸張的說,魚禾治下的長沙郡,比他們此前任吏的潁川郡要好數倍,比正在鬧兵災的南陽郡要好十數倍,甚至數十倍。
他們并不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人,他們知道如今天下是什么樣子。
各地盜匪橫生、義軍頻起,今天冒出一個王,明天冒出一堆王。
百姓們先是被朝廷壓榨,隨后被盜匪、義軍欺辱,基本上沒什么活路,就別提什么照顧農桑了。
魚禾治下的長沙郡,應該算是天下間少有的樂土之一。
銚期和馮異不是那種自欺欺人的人。
陰麗華的一部分話他們已經證實了,那他們就得認。
銚期和馮異鄭重的向魚禾一禮。
銚期率先開口,“馮茂和廉丹在益州如此禍害百姓,確實該殺。大王能拯救數萬黎民于水火,著實該殺。”
馮異點著頭,沉穩的道:“如今天下大亂,各地義軍、盜匪、甚至朝中官員,皆在爭名逐利,不顧百姓死活,唯大王一人心系百姓。
大王之義,當守馮異一拜。”
馮異說完這話,鄭重的拜倒在地。
魚禾趕忙起身,三步并作兩步,走到馮異身前,扶起馮異,埋怨道:“你這是做什么,我手底下不興這個。”
馮異起身,詫異道:“大王手下不興拜禮?”
魚禾點著頭道:“將禮可受、君臣之禮也可受,余者不可受。”
將禮就是指將軍單膝跪地之禮,君臣之禮就是指君臣叩拜大禮。
馮異一臉愕然。
銚期也是這般。
銚期忍不住道:“百姓、奴仆見了大王,也無需跪拜?”
魚禾笑著道:“我治下有仆無奴,若非祭祖、祭天大典,皆可免跪。”
銚期嚇了一跳,忙道:“大王可是要效法新帝,改奴仆為私屬?”
魚禾笑著搖搖頭。
陰麗華走上前,笑著解釋道:“我們家主公說有仆無奴,便是有仆無奴,絕不會效法新帝,改奴仆為私屬,自欺欺人。”
銚期一臉震驚,馮異亦是如此。
二人都是在官場上混過的人,祖上也闊過。
知道奴隸對一家一室意味著什么。
奴隸那就是免費的勞力,是一家一世發展壯大的根本之一。
豪強大戶,之所以能快速的積攢起大批的錢糧,就是因為他們一直用奴隸在做工,不用承擔奴隸們的工錢,只需要稍微給點吃的就行。
最主要的是,豪強大戶們對奴隸有任意處置之權。
也就是說打殺了就打殺了,不會被問罪,更不會被問責。
豪強大戶們很看重這些免費的勞力,也很享受這種能隨意處制奴隸的權力。
魚禾要取締奴隸,無疑是跟所有的豪強大戶作對。
有王莽這個前車之鑒在,魚禾還敢這么干?
這不是找虐嗎?
王莽干到一半,被天下所有豪強大戶一起抵制,最后不得不自欺欺人的將奴隸改為了私屬,這才勉強將這條政令推行下去。
魚禾明顯是要將這件事徹底落實下去,遇到的阻力恐怕比王莽還大。
魚禾看出了銚期和馮異的心思,笑問道:“二位可是覺得我這么做,有點自找麻煩?”
銚期和馮異一臉遲疑。
馮異沉默不語。
銚期遲疑了一會兒后,緩緩開口,“確實如此…”
魚禾重新請銚期和馮異坐下,又笑著道:“就算是自找麻煩,這件事也得辦。”
銚期瞬間也閉上嘴,陷入到了沉默。
魚禾臉上的笑容一斂,緩緩道:“我從沒有跟人講過,我為何不喜歡奴隸,為何要廢除有關奴隸的律條。
今日剛好說到此處,那我便給諸位講講。
我在京畿時,有一戶豪強,家中有一獨子,十分受寵。
獨子喜歡以人為馬,家中的管事便在奴仆中挑選了一些身強力壯的漢子,扮作馬匹,供其玩鬧。
獨子年齡稍長,便喜歡以少年人為馬,于是家中管事便在奴仆中挑選少年人。扮作馬匹,供其玩鬧。
但其對馬的要求特別高,管事為了迎合其意,便將少年奴仆馴做馬,給帶韁、配鞍,讓少年奴仆學馬叫、學馬吃喝。
少年奴仆不從,便受于各種酷刑。
久而久之,少年奴仆化雙臂做前蹄,吃馬料,飲生水,言馬語,伏其主外出,于真馬無異。
然馬料入腹,終難消化。
半載光陰,馬兒便會暴斃。
于是管事便會另則‘新馬’。
周而復始,直至豪強大戶獨子玩膩為至。”
魚禾講述的平平淡淡,銚期、馮異、陰麗華聽的寒毛豎起。
相魁和魚禾同出一地,是看著魚禾長大的,并沒有聽說過這種事,所以他猜測魚禾是在講故事。
但即便如此,他還是覺得瘆得慌。
魚禾繼續道:“其他豪強大戶,雖然沒有將人訓練成真馬,但卻以人為牛馬,犁地、耕田、驅車。
更有甚者以殺奴為樂。
人彘、人燭、點天燈、尸油等等,諸位應該不陌生吧?”
銚期、馮異、陰麗華臉色皆是一白。
人彘聞名于漢初,乃是鼎鼎大名的呂后弄出的人間慘劇,往后效仿者比比皆是,他們自然不陌生。
人燭、尸油,一些豪強大戶、諸侯王的墓中皆有,他們更不會陌生。
至于點天燈,那是一種懲罰惡人的放矢。
他們不僅不陌生,有人還曾親眼目睹過。
魚禾又道:“先秦已經廢除了活人殉葬,可至今仍舊有人用活人殉葬,并且屢禁不止。就是因為有人是奴隸,而殺奴隸無罪。”
銚期和馮異對視了一眼,完全不知道說什么。
魚禾緩緩起身,盯著銚期和馮異鄭重的道:“以人為畜,肆意殘殺,于畜生何異?我們同為炎黃子孫,擁有者一樣的骨血,本來互敬互愛,如今卻互相殘殺,互相奴役。
你二人聽到我和蠻夷有瓜葛,心中便生出不平。
如今聽完這番話,又作何感想?”
銚期長長的嘆了一口氣,道:“奴隸確實不該存在。”
馮異重重的點頭,表示贊同。
銚期又道:“但奴隸是豪強大戶的根基之一,大王這么做,就是在跟天下所有豪強大戶為敵。”
馮異遲疑了一下,沒做任何反應。
魚禾盯著銚期道:“十萬兵可勝之?”
銚期、馮異皆是一愣。
魚禾這是要以殺止殺啊。
夠狠,夠果決。
但十萬兵不夠。
“怕是…”
銚期緩緩開口,話說了一半,就聽魚禾又道:“百萬兵可夠?”
銚期愣愣的盯著魚禾,百萬兵,好大的口氣。
魚禾見銚期不說話,又道:“千萬兵可夠?”
銚期苦笑著道:“此事不是以殺止殺就能解決的。”
魚禾突然笑了,盯著銚期和馮異道:“再加上我們三條命如何?”
銚期愣住了,“這…”
銚期‘這’了許久,愣是不知道該說什么。
馮異卻突然起身,單膝跪在魚禾面前,鄭重的道:“愿為主公赴死!”
銚期一臉愕然的看向馮異,見馮異目光堅定的跪在魚禾面前,當即也明白了,馮異不知道為何被魚禾說服了,真心實意的奉了魚禾為主公。
他遲疑了一下,也起身走到魚禾面前,單膝跪下,“愿為主公赴死!”
“哈哈哈…”
魚禾放聲大笑,“得二位相助,我如虎添翼啊。”
馮異仰起頭,盯著魚禾,認真道:“當不起主公厚贊。”
銚期也趕忙跟著符合。
雖說馮異沉默寡言,但他一開口,基本上就起了決定性作用。
“當得起當不起,以后再說。二位路途勞頓,又被我拉著說了半晌的話,怕是也累壞了。快快下去休息,順便安頓一下親眷。
待明日,我再告訴二位具體差遣。”
魚禾又笑著道。
銚期和馮異躬身答應了一聲,退出了房內。
出了門,銚期就追著馮異問,“我們什么都沒問呢,你怎么就答應了?”
馮異瞥了銚期一眼,“為何不答應?”
銚期忙道:“我們還不知道他能給我們什么,也不知道跟著他是好是壞,怎么能輕易答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