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疼疼疼疼——”
北境某處仁皇閣分閣,吳妄額頭貼著藥香熏過的毛巾,癱在木椅上一陣感慨。
酒真不是個好東西,能少喝還是少喝。
半神之軀也受不住啊這!
在一旁地上,霄劍道人正呼呼大睡。
那鼾聲比云城之外雷神的咆哮聲還要震耳。
片刻前,吳妄被霄劍道人和大長老攙扶回了此處。
見吳妄面色有些蒼白、渾身直冒冷汗,霄劍道人就笑道:
“這酒真有這么大勁?”
吳妄也不多說,將大葫蘆拿出來,那霄劍道人微微一笑,劍指輕點,引出一縷酒液,張口喝下。
哐的一聲,很快啊,這劍修便躺下了。
也不耍酒瘋,也不亂鬧什么,躺在那就睡了過去,酒品也算不錯了。
大長老見狀,很明智地收起了老人家的好奇心。
“宗主,”大長老溫聲問,“可需老夫運功幫您解酒?”
“大長老坐下歇會吧,”吳妄咧嘴笑了笑,“稍后讓素輕幫我睡一會就好了。”
幫睡?這還能怎么幫?
大長老那雙老眼中,頓時寫滿了過來人的欣慰。
“大長老你說,”吳妄嘀咕道,“這個睡神到底什么意思?”
大長老笑道:“他不是,被宗主您灌醉了,又有玄女宗的高人助陣,破了他的心防,然后這才…”
“他真實身份是誰,本真大道是什么,他可是半點都沒吐露。”
吳妄有些難受的閉上雙眼,低聲道:
“道酒威力不凡,他必然也是受影響了,酒蘊環繞他身,這是做不得假的。
有一點,假若他在此地的只是部分意識,本體躲在暗處,卻是可以在我們面前醉了,但自身還保持理智。
這位古董神,還真是難纏。”
大長老扶須輕吟,問:“那他為何要故意暴露這些?”
“唉,嗨——”
吳妄嗓子尖發出一聲顫音,那青鳥撲閃著翅膀落在了側旁桌角,憂心忡忡地看著吳妄。
吳妄對青鳥淡定的一笑,想坐直身體,又有些有氣無力。
別人家的道酒:美酒摻了一點道韻。
老前輩的道酒:大道之中勾兌了一滴酒。
沒誰了。
吳妄道:“他這次來人域,應該不是抽簽這么簡單。”
大長老正色道:“宗主覺得,他在說謊?”
“關于他自己的那些話,應該沒幾句是真的。”
吳妄頂著快要裂開的腦殼想了想,小聲道:
“大荒已有漫長歷史,咱們人族崛起不過是在最近這個神代,就是遇到什么老怪物,其實也沒什么稀奇的。
他應該是感覺到了我和劉閣主的殺意。
此時告訴我們的這些訊息,大約是在我們殺了他之后,同樣能發現的異象。
簡單來說,就是他這分身如果被我們解決了,便能發現他的真身身份;但那樣他就與人域結了怨仇,沒辦法做墻頭草了。
橫豎都要暴露,睡夢之神這個假身份,他還想繼續用下去。”
吳妄又咧嘴一笑:
“真說起來,天宮也是倒霉。
只是大道特殊,本身沒多少城府的大司命身居高位,把持權柄;真正擅謀算的老神卻在明哲保身。
這就是唯大道出身論,而不是唯能力論,天宮用人之弊端。”
大長老思索一陣,問:“宗主,此神會不會在故意嚇我們?”
“他接下來必然會給我們一些證明。”
吳妄道:“他此次應該是嗅到了天宮的危機,趁機來人域,說不定是有意選擇人域作為藏身之地。
他此次透露這些,應是有意跟我們做個交換。”
大長老納悶道:“交換?”
“他手中掌握了大量的天宮隱秘,要一個人域庇護。”
吳妄沉吟幾聲,看向大長老,嗓音都下意識變輕了些。
“在這個老神的判斷中,天地將會有大動亂…根據我此時所知的消息,這事八成是真的。
咱們人域能讓天宮忌憚,數次歷經黑暗動亂的年代,都頑強留存了下來,必是有什么依憑。
我能想到的,是火之大道賦予的特性,以及伏羲先皇留下的后手,讓天帝、帝后這般強者不敢降臨。
人域的后手,可以對付帝夋,自可以對付燭龍。”
大長老眼前一亮,身形微微后仰,小聲問:“這神考慮的如此深遠?”
“應當是了。”
吳妄輕輕呼了口氣,對大長老道:
“霄劍道兄睡下了,稍后勞煩大長老去找劉閣主稟告,就說我的建議。
第一,全面封鎖此事,如果有人走漏了半點風聲,今日出現在酒樓的各個高手,全體都去人皇陛下面前亮出自己神魂。
第二,稍后看他如何證明今日他所說話語的真假,若是不能證明,寧肯殺錯,不可留隱患。
第三,把那個神殿圍起來,等我這邊清醒了,去里面搜搜看。
他不是說了嗎,真身藏在一個誰都找不到的地方。
如果他真的是隱藏的老神,對天宮沒有歸屬感,只是想大樹底下好乘涼,那就跟咱們人域之中,混跡于一些勢力的散修一般。
這些散修,一般會把家底放在什么地方?”
大長老略微思索,“帶在身上…明白了。”
“哎——”
吳妄捂著額頭呻吟幾聲,“老前輩的假酒,后勁真夠大的。”
大長老莞爾一笑,卻是起身告退,將霄劍道人攝來夾在肋下,又叮囑林素輕幾聲,讓她好生照料宗主大人,這才趕去找幾位閣主復命。
與此同時,那睡神的神殿中…
那如云朵般的睡神床榻旁,睡神雙目發直、愣愣地坐在那。
幾十名美麗的侍者或跪或站在旁聚著,擔心地看著睡神;睡神雙手插在頭發中,一陣揉搓,最后長長嘆了口氣。
他喃喃了聲:“越來越覺得,生靈的運勢到了。”
“主人,怎么了嗎?”
“都去睡吧,沒什么,”睡神揮了揮手,周圍這些人影各自行禮,低頭退去了神殿四面的各處床榻附近。
或是兩兩一對相擁而眠,或是獨自一人側躺平躺。
每個使者的睡姿都十分優美,優美之中,又有些…僵硬感。
“這咋辦?”
睡神扶著額頭,嘀咕道:“人皇釀的酒勁怎么這么大,比起當年酒神的酒都不虛,對了,酒神怎么死的來著?”
他自那一陣念叨,時而嘿嘿笑兩聲,時而長吁短嘆。
其實也是醉了。
“這個混賬大司命,”睡神咬牙切齒地罵了句,“偏偏非選中我了,真的是,信不信我亮出身份,直接把你拱下去。
不行,不能便宜了帝夋。
能讓我賣命的至強神,早就死光了!”
他那白凈的面容上露出少許冷笑,但冷笑過后,雙眼又開始直愣。
那酒勁,就像是有人拿了個搟面杖,在他渾身上下,一遍又一遍地用力碾過。
他就不明白了。
他好好的在天宮摸魚,怎么就卷到這大漩渦中來了?
此時還不算安穩,自己必須給那個無妄子證明,此前說的話都是真的,又要讓無妄子摸不準自己的底細。
不然這好不容搞出來的假身,危矣。
睡神手往后伸,在云床中摸了一陣,拽出了一只巴掌大小的木人。
他手指輕點了幾下,又對木人吹了口氣,這木人開始輕輕晃動身軀,伴著一縷縷青色光芒飛到側旁,化作了一名有著波浪長發和傲人身姿的美麗女人。
“主人。”
這女人跪伏行禮。
睡神擺擺手:“去外面等著,有人來問你就去求見無妄子,然后恢復成原本的樣子。”
“是,主人。”
女人轉身而去,柔軟的腰肢左右晃動,那單薄的長裙裙擺隨之搖晃。
睡神略微思索一陣。
這一手,足夠證明自己的實力了。
‘人域會不會不識貨?’
如果不識貨,那他這假身不要也罷,也不用想著在人域這棵大樹下乘涼,直接躲起來等燭龍和帝夋的二次大戰結束再現身就算了。
“啊頭疼疼疼,再跟無妄子這只小狐貍喝道酒,我就把神號改成傻神!”
仁皇閣分閣,吳妄的屋內。
大長老走后不久,吳妄就躺在了床上,卻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幾個問題不斷涌上心頭。
這個睡神是自己故意來人域的,還是真如他所說,因倒霉被選中來人域頒天帝旨意,被大司命間接坑了一把?
睡神的本體為何,吳妄并不關心。
他現在關心的,是睡神會對人域造成什么影響。
天宮天帝當真不知自己手下藏了這種高手?
還是說,這又是帝夋的一步棋?
對于自己這個‘拉到妹子小手就算贏’的普通少主來說,這天帝的段位有點過于高了。
現階段真玩不過。
吳妄微微嘆了口氣,眼底帶著幾分光亮。
罷了,這些問題讓老前輩自己煩去吧。
“素輕啊,素輕?”
“來啦!”
林素輕自側旁飄來,問道:“您喝點茶水嗎要?”
“不了,先睡會,有人來找就讓他們去找劉閣主他們,別凡事都問我。”
“好嘞。”
吳妄熟練地伸出左手,林素輕立刻向前,在吳妄手背輕點了下。
白眼一翻,吳妄直接昏了過去,很快就起了鼾聲。
卟卟的聲響中,青鳥落在吳妄身側,歪頭看著吳妄的面容。
林素輕指了指門,躡手躡腳走了過去,開啟了這間屋舍中的禁制,并將此前就寫好的‘殿主睡了’木牌掛在門外。
裊裊仙光閃過,薄薄云霧升騰。
床榻旁少了一只青鳥,多了一名靈秀少女。
瞧她那婀娜身段,纖腰玉帶束,蓮足白靴裹,露出的背部白皙透亮、毫無瑕疵,如瀑長發半垂半挽,鈿花步搖若加上了,都會顯得太過累贅。
林素輕瞧了眼這少女身前,不由得一手扶額。
不愧是人皇血脈,跟她這種凡俗女修就是不同,腰細身輕腿玉潤的同時,怎么就還能保持這般…
一個仙子,一個殿下,就離譜!
“素輕姐,他真的昏了嗎?”
“你多碰一下嘛,”林素輕目中帶著幾分促狹。
精衛卻是俏臉一紅,輕輕咬了下嘴唇,一根纖指慢慢探出,在吳妄手背上一觸即離。
吳妄鼾聲停止,再次經歷了一遍從昏到睡的過程。
隨之,精衛輕輕松了口氣,注視著吳妄那方正面容,有些挪不開目光。
她慢慢坐了下來,挨著吳妄的身子。
那幾年,也是辛苦他了…
“報——”
門外突然傳來了輕微的呼喊聲,但這呼喊聲依然穿透了陣法阻隔。
精衛有些慌亂地站起身來,左右扭身不知該躲去哪,又蓬的一聲化作青鳥,張開翅膀飛去了不遠處的書架。
林素輕差點笑出聲,自顧自地走去門前,拉開木門。
門外有仙兵低頭行禮。
“林大人!劉閣主請無妄殿主過去一敘!”
“無妄殿主剛睡下,”林素輕左手背負身后,右手端著云袖,緩聲道,“無妄殿主睡前交代過了,他此時十分困乏,請劉閣主不要凡事都來問他如何。
那睡神之事,若各位大人拿不穩,可上稟陛下,請陛下定奪。”
“這…”
仙兵頓時有些為難,但還是低頭領命:“屬下這就回去復命!”
“嗯,”林素輕微微頷首,轉身、關門,背影已是那般灑脫不羈。
待陣法開啟,她嘖嘖輕笑。
現在跟少主混的,她也算個‘大人’了。
青鳥自側旁飛來,落在林素輕肩上,卻并未再恢復人形。
半個時辰后,又有仙兵來尋。
林素輕開門應對,含蓄地表達著自己的不滿。
這人域各位大人們,怎么就這般器重自家少主,讓少主休息幾天都不行嗎?人域會出大問題嗎?日月會停轉嗎?
那傳令的仙兵趕緊解釋:
“林大人,并非是閣主大人必須要殿主到場,而是那睡神的神使指名道姓,非要見殿主大人才肯開口。”
“那讓她候著,我家少爺睡醒前,誰都不見。”
林素輕將屋門重重關上,這次來的幾名仙兵面面相覷,卻也不敢說什么,趕緊回去復命。
房內,林素輕拍拍胸口呼了口氣。
“怎么樣?咱兇不兇?”
“啾!”
“就是…別真有什么大事,”林素輕有些不安地嘀咕著。
于是,又半個時辰后、再半個時辰后。
不斷有仙兵前來問詢殿主是否醒了,每次都被林素輕打發走。
漸漸的,林素輕也被問的有些上火,直接把去城中玩耍的沐大仙喊了回來,搬了兩張凳子,坐在門前。
那幾位閣主與少部分知情的人域高手,當真是抓心撓肺,頗為難受。
為何這般?
還不是那睡神派出的神使說了句:‘想知道我家主人的實力嗎?請讓我見到無妄子大人,我自會展示給各位。’
這般答案就在眼前,卻被一張紙給蓋上了。
而林素輕這個平日里與吳妄形影不離的侍女,今日一戰成名,給諸位閣主和不少高手,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總算,吳妄睡過了一天一夜。
霄劍道人頭昏腦脹地趕來此地,又請來了季默、林祈、泠小嵐,林素輕這才勉強答應喊醒吳妄。
“神使?侍女?”
吳妄打著哈欠嘀咕了句,換上一身袍子,鍍上冰晶薄膜,與眾人一同趕去了幾位閣主的落腳處。
季默、林祈、泠小嵐三人,也順勢被帶去了坊鎮中的一處小院。
剛進院門,就聽劉百仞笑呵呵地道了句:
“唷,殿主大人睡醒了?”
吳妄撇嘴皺眉:“我現在開始覺得,那睡神老哥說的不錯,生命的精髓就在于摸魚,我也要閑散起來了。”
“行了,快過來吧,對方不見你不開口。”
劉百仞招招手,那名神使也被帶入了院中,幾位閣主自屋內邁步而出,多重大陣蓋在了此處,仙兵盡皆退去。
吳妄轉身看著這神使,抬手摸了摸項鏈,緩聲道:
“你家主人要對我說什么?”
那侍女盈盈一禮,用嫵媚的目光注視著吳妄,柔聲問:“大人覺得,我如何?”
“挺好看、咳,一般,還行。”
吳妄背負起雙手,問道:“這是美人計?”
“我家主人并未讓我侍奉大人,”侍女柔聲說著,向前邁出兩步,慢慢卷起了左手的衣袖,指尖自手腕劃過。
一滴滴鮮血滑落,周圍人疑惑不解。
下一瞬,院內變得落針可聞。
那侍女身周突然泛起了一股股煙霧,身形突然倒下,化作了一只巴掌大小的木偶趴在地上。
后面撒落的一連串血跡卻并未消散,甚至還散發著少許生機。
“造化生靈?”
劉百仞雙眼瞪的跟銅鈴一般大小。
院中現出十多道身影,圍在了那木偶周圍,一個個面色都有些凝重。
吳妄卻是突然一笑。
“這家伙,用這種方法證明自己本身是個強者,卻又絲毫不暴露自己的身份,當真厲害。”
幾名閣主紛紛開口:
“能造化生靈,絕對是強神。”
“怕是不輸大司命,這般強神來人域當真是被逼無奈?”
“他圖謀什么?”
正此時,吳妄心底泛起一聲輕咦,卻是蒼雪道了聲:“他還沒死?”
“娘你認識?”
“聽聞過。”
蒼雪道:
“這并非造化生靈,而是點靈之法,算是古神的標志,每個古神點靈的手段都不相同。
這個睡神自作聰明,以為如此能忽悠住人域,卻剛好暴露了自身大道本源。”
吳妄納悶道:“這當真是強神?”
“他如果本體出現,在哪個神代都會是高位神,”蒼雪道,“他既然不想暴露,咱們也不必去打攪,這個神脾氣古怪,做多反而不如不做。”
“娘,這到底是誰?”
蒼雪笑道:
“氣,就是氣息的氣。
天地間第一縷氣,清且濁,化而為神,名為氣神。
他的本源大道列序,介于陰陽與五行之間,十足的強神。
或者你可稱之為云夢之神,他在第二神代時曾大放異彩,但后來就銷聲匿跡。”
“云夢之神。”
吳妄眨眨眼,一個上輩子聽過的神名幾乎脫口而出。
云中君!?
這就是自己都有印象的那個云中君?
吳妄頭也不疼了,人也精神了,在原地一陣踱步。
云中君竟偽裝成睡神,混在了天宮之中,功績排名倒十五?大荒摸魚第一神實至名歸!
隨之,吳妄就開始思索,該如何將云中君籠絡到人域陣營。
這放回天宮,萬一被啟用,絕對是比大司命棘手數倍的對手。
“閣主!”
院外突然傳來一聲震耳的呼喊,有人域將領匆匆而來。
劉百仞大手一揮,各位高手隱藏起身形,大陣也露出了通路。
“怎么了?”
“北境,新的天宮來使!”
這高手定聲道:
“他們只帶來了個口信…那睡夢之神你們要殺就殺,想威脅天宮癡心妄想。
睡夢之神隕落這筆賬,已記在了人域頭上!”
吳妄:…
大司命莫非在下一盤大棋?
他才是對生靈最親近的先天神,在暗中幫扶人域?
吳妄道:“閣主,立刻派人將這事去轉告睡夢之神,天宮已單方面宣布他隕落,再請陛下介入此事,這個神,值得陛下現身接待。
我們不圖他幫人域,最好是讓他兩不相幫。
造化生靈,可了不得了。”
眾高手深以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