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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殺機

  侍者忽然拖著銀色帶蓋的盤子來到路明非身邊,輕聲耳語:“先生,有人送了一封信給您。”

  路明非從信封里抽出信箋來,“快走!源稚生還有五分鐘到達!”

  路明非心里一陣惡寒,混血種中至高無上的皇正在逼近。

  那位東京黑道最大的權力者,他顯然是不會容忍任何人帶走他重視的妹妹般的女孩的,誰都可以想見他此刻的怒火。

  雖然不知是誰用這種方式發出警告,但路明非并不懷疑,任何人這么做都只能是出于好意,有人在暗中保護著他。

  接著他從信封里倒出了一枚帶金色蠻牛標志的車鑰匙,一輛蘭博基尼跑車的車鑰匙!

  他把信箋翻過來,信箋背面畫了一幅簡單的地圖,那是惠比壽花園附近的交通圖,圖上用紅色墨水標出了逃生道路,旁邊潦草地寫著:“車在后門外!”

  “哎喲!你侄子開的車都是蘭博基尼啊!”陳處長被震驚了,“你侄子有大出息啊!”

  路明非卻根本沒時間擔心這句贊美對嬸嬸帶來的精神沖擊會造成什么樣的后果。

  他坐立不安,起身來到窗邊往外望去,看到遠方路口那片由車燈組成的光海時,他忍不住顫抖起來。

  他見識過曼波網吧的事件,知道黑道殘暴起來可以到什么樣的地步。他們被黑道包圍了。

  他本想拉起繪梨衣就往外跑,可他怕繪梨衣惡寒他的舉止,除了夏佐外,她基本不會讓任何人碰她。

  他的腿不斷地打著擺子,誰都能看出他的臉色怪異。

  隨即小本子從桌布下面抵到了路明非眼皮底下:“還有時間,哥哥還沒到。”

  路明非呆呆地看著繪梨衣,繪梨衣完全不看他,小臉完美又呆滯,她再度向著叔叔和陳處長舉杯,不容他們分說。

  叔叔和陳處長也覺得氣氛有點不對勁,可美少女舉杯不能不應。

  酒杯一撞,桌上的氣氛再度活躍起來,繪梨衣喝完了杯中的酒,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路明非忽然明白她的意思了,她擁有常人不能及的聽力,只要源稚生進入她的警戒范圍,她會立刻察覺。

  她其實早就知道黑道幫會包圍了惠比壽,但她居然一直端坐飲酒…只因為她要做個家庭聚餐中的乖女孩么?

  看見那枚蘭博基尼的車鑰匙,嬸嬸心里又有些不是味兒了。

  她原本猜測路明非是給這個漂亮的日本豪門小姐當侍從,所以才能出入如此高級的餐廳,可這個世界上哪有開著蘭博基尼跑車帶著雇主出外單獨用餐的侍從呢?

  路明非在她心里越來越遙遠了,原來不知什么時候這個侄兒已經變成了對她來說高不可攀的人。

  她努力驅散心頭的不甘,把話題拉回路鳴澤和佳佳的事情上來。

  這頓飯她花了大本錢,怎么也得幫兒子把將來的媳婦談妥,否則這一去上萬里,她還不得愁死。

  “我們鳴澤啊,啥都好,就是不太懂討女孩喜歡…”嬸嬸說。

  “對啊,慢慢學學就會了,這個不能算是缺點。”路明非的語速明顯加快,他得抓緊所剩不多的時間,幫路鳴澤一把,然后體面地告辭。

  “明非你也上大學一年半了吧?還沒有女朋友么?美國大學里不是很開放么?大學一年級就有女朋友什么的。”陳夫人問。

  路明非審時度勢,堅定地回答:“有的!”

  現在他就代表了去漂亮國留學的大陸學生,他要說自己有女朋友,那么路鳴澤也就應該有,他是哥哥,哥哥帶頭。他要是說沒有,那陳夫人就會覺得小孩子先認真讀書再談戀愛不遲,別影響學業。

  “那是個什么樣的女孩啊?”陳夫人對他的事情蠻好奇的樣子。

  路明非心說阿姨你還真打破砂鍋問到底啊,可又不能不回答,只好說:“一個蠻活潑的女孩,大陸女孩,性格挺不靠譜的,學習很好,對我也很好…”

  “明非的女朋友很漂亮吧?”

  “這這這…”路明非有點語無倫次。

  畢竟他喜歡的都是別人家的,怎么說怎么悲傷。

  陳夫人忽然嘆了口氣:“唉,我們家佳佳啊,笨得很,要是嫁給聰明男孩呢,肯定要給人家欺負,就該找個老老實實認認真真真的男孩…”

  嬸嬸剛要說我們家鳴澤老老實實認認真真啊!你看他心寬體胖!

  陳夫人接著說:“明非就是老實孩子,在那么漂亮的同學面前,卻不亂跟女孩子獻殷勤。心思特別真,阿姨是過來人,最懂這種心情了。”

  她摸摸佳佳的腦袋,“要是明非沒有女朋友就把我們家佳佳介紹給明非。”

  路明非呆住了,覺得自己就像一具石膏像在緩緩地開裂,心中十萬匹草泥馬奔騰。

  他心說陳阿姨,你也是龍王派來黑我的!我他媽的哪里心思特別真?我蔫壞之名全仕蘭中學都知道啊!

  我也不是不跟漂亮姑娘獻殷勤,而是這位雖然外形沒得挑可是內在是條巨龍啊!

  何況還是別人家的內定老婆。

  要不然我絕不至于跟她同房睡了那么多天心如止水啊!

  我老想著人家是因為那不是我女朋友那是老大的女朋友啊,不是我的我才想著的!

  我就是這么個廢柴、二逼和賤貨,我沒什么好的我比不上路鳴澤啊!

  嬸嬸簡直要瘋了,她也看得出路明非在努力幫她打邊鼓,可最后陳夫人看中的倒是這個賤賤的侄子。

  這天晚上侄子看著真的比路鳴澤要好,穿著體面的衣服,帶著漂亮女孩,開著蘭博基尼,總之就是過著上等人的生活。嬸嬸也很想過上等人的生活,她只在電視上見識過。

  她沒有上過大學,一輩子也沒法像喬薇尼那樣光鮮有面子,就希望兒子能補上自己的遺憾,好好混出個人樣,接她去美國過有錢人家老太太的生活。

  冥冥中似乎有種命運在操縱著這一切,她使勁地想壓住路明非,可這家伙還是冒了頭,她把兒子捧在手心里托得老高老高,可兒子還是沒能出人頭地。

  其實奧斯丁大學真的不如那個什么卡塞爾學院吧,就像她不如喬薇尼一樣。

  “每樣菜都上這么多我可真吃不下去了,鳴澤你幫媽媽吃一點吧。”嬸嬸想把盤子里的菜分給路鳴澤,想借此掩蓋自己的神情。

  她想路鳴澤沒能跟佳佳談上戀愛也會很失望,她這個當媽的應該給孩子點鼓勵。

  可路鳴澤似乎沒聽見她說話,雙眼直愣愣地看著桌子底下。

  嬸嬸心說這孩子莫不是難過得不行不愿意把頭抬起頭,順著他的目光往桌布下面一看,氣得火冒三丈。

  路鳴澤的座位恰好和繪梨衣相對,而繪梨衣的裙子只到膝蓋,露出穿著透明絲襪的修長小腿,膝蓋并攏腳腕纖細骨肉勻亭。

  路鳴澤是一門心思地偷看繪梨衣的裙下,根本沒有關注佳佳,也沒有理會老娘為了自己的終身大事正在跟陳夫人智斗,自然也就沒有功虧一簣的遺憾。

  嬸嬸氣不打一處來,失手一巴掌扇在路鳴澤的腦袋上。

  自己被路明非壓制了也就罷了,可兒子都輸得那么猥瑣,心思全都在人家帶來的女孩身上。

  所有人都被嬸嬸的失態驚到了,只有路明非清楚這是怎么一回事,他趕緊一撩桌布把繪梨衣的小腿遮上了,以免這個罪證外流。

事到如此嬸嬸也顧不得面子了,這種讓她委屈難過的家宴不吃也罷,再吃下去她不知道什么時候繃不住,反而把陳處長和陳夫人  夫人給徹底得罪了。

  “小孩子沒出息!陪大人吃個飯只顧自己走神!”嬸嬸粗聲大氣地吼著路鳴澤,又扭頭沖叔叔下令。

  “不吃了,我們走我們走。”

  叔叔剛開了一瓶新的紅酒,還想叫兩根雪茄來跟陳處長瀟灑瀟灑,不明白老婆為什么忽然發火兒,正要說話,卻被老婆眼睛里汪汪的眼淚嚇到了。

  他不清楚這是怎么了,但這頓飯看起來是吃不下去了,于是打了個響指招呼侍者:“也對也對,雨太大了,一會兒回去路上不好走。買單。”

  “上杉小姐是這邊的常客,不用現場買單的。”經理恭恭敬敬地說。

  “不用她請客!我們請陳處長一家吃飯我們自己買單!”嬸嬸在這種心情下不肯領路明非的任何人情。

  經理見繪梨衣不發話,只好拿來了賬單。

  叔叔還不忘展示一下他那張白金卡,兩指捻著瀟灑地遞給侍者:“多少錢?”

  “加上15%的服務費,共計1547000日圓。”經理說。

  叔叔捏著白金卡的手忽然就僵硬了,然后縮了回來。

  1547000日圓,按照眼下的匯率大概是十萬元人民幣,他們居然一頓飯吃掉了十萬元人民幣。

  叔叔本以為這么一頓飯頂多兩三萬塊錢,他的卡里還有這筆錢。

  他扭過頭尷尬地看著嬸嬸:“老婆誒,卡里的錢不夠了…”

  “怎么會不夠?不是還有好幾萬塊錢么?”嬸嬸驚得瞪大了眼睛,“你們餐館不能訛人啊,吃個飯怎么會那么貴?”

  “平時確實沒有那么貴,但今晚諸位的料理是高一級的,此外諸位飲用的冰酒是伊貢·米勒酒莊的TBA級冰酒,紅酒分別是1990年的瑪歌和1998年的帕圖斯。”

  “所以總價比通常情況下貴了大概五倍。”經理偷眼看著路明非。

  路明非傻眼了,心說他媽的你看我干什么?我怎么知道啊?

  你說的那些名字我也是第一次聽說!要讓我點我就點大瓶可樂和青島啤酒來配菜了好么?

  此時此刻,估計夏佐正拋開他自己去哪個夜場左擁右抱,不然一向如臣子恭瑾般的他,干嘛拋開繪梨衣這么絕世的大美人跑開?

  可他能跑開路明非不能啊!

  嬸嬸呆呆地坐在那里,忽然嗷嗚一聲抹著眼淚哭了起來。

  她輸了,徹徹底底地輸了,面子里子都輸了。

  她特別難過特別傷心,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剛剛嫁人被婆家看不起的小姑娘,所有人都變著法兒地欺負她,可她欺負不到任何人。

  “哎喲哎喲,這是怎么了這是?忽然想起什么傷心事了?”陳夫人很尷尬地打圓場。

  “都是這個死小子!都是這個死小子!他就是老天派來整我的冤家!”嬸嬸忽然像頭發怒的母獅子那樣抬起頭來,抓起桌上的鹽罐和胡椒罐投向路明非。

  那些金屬罐子砸在他身上有些痛,可他沒有躲避,也沒有說話。

  他比任何人都更能明白嬸嬸的傷心,他不怨嬸嬸,反倒有點同情她,誰也不愿意一輩子當家庭主婦對不對?

  家庭主婦也有顆要強的心啊。

  他忽然頓悟在嬸嬸眼里自己是個在外面混出名堂的人了,嬸嬸打不過他,就只有討厭他。

  曾經嬸嬸比他有力量,掌握家政大權,趾高氣揚地對他發號施令。

  如今強弱顛倒過來,他如魔鬼版路鳴澤所說獲得了權力和地位,可他再也回不到叔叔嬸嬸的那個家里去。

  權力和地位就是這樣的東西,在你得到它們的時候,就會有人失去它們。

  他想要那么一點點權力和地位,其實不是想跟嬸嬸炫耀,就是不想在她的世界里扮演一個沒用的孩子,專門用來陪襯路鳴澤的高大英俊。

  但嬸嬸不需要這樣的路明非,他不是嬸嬸的兒子,他不需要出人頭地帶嬸嬸去美國過有錢人家老太太的日子,他就是用來做陪襯的。

  今晚他努力想要做陪襯,可還是鋒芒畢露了,所以他在嬸嬸家出局了。

  他還是不怨嬸嬸,這個世界上大家都蠻難的,都有很傷心很傷心的時候。

  他知道不能讓陳處長一家來買單,那會對叔叔在單位里的名聲有影響,可他摸摸口袋,發現自己只帶了80萬日圓。他只帶了兩個人的餐費,不夠付八個人的錢。

  這時繪梨衣抓起經理手中的筆在賬單上簽了名字,她果然不用付現金,東京的餐館誰不樂意接受黑道公主掛個小賬呢?

  繪梨衣眼中露出警惕的神色,悄悄把小本子給路明非看,上面寫著:“哥哥來了!”

  她聽見了那輛法拉利599GTB在遠處吼叫的聲音,白王血裔中的皇正以極速逼近。

  “我有點事先走了…我放暑假再回去看你們。”路明非干澀地說。

  事到如今他說什么已經不重要了,其實他想跟嬸嬸搞好關系是枉費心機的,就算今天給他蒙混過關了。

  可總有一天嬸嬸會發現他背后還隱藏著更大的勢力。他強過嬸嬸的兒子,這就是他的原罪。

  “喂!路明非!你給我站住!”叔叔追了出來,在走廊盡頭沖他低吼。

  路明非實在沒時間讓他興師問罪了,只好說:“叔叔我真有事得先走,什么事以后再說!”

  叔叔可不聽他說,跑過來一把抓住他的手:“你小子給我說老實話?是不是在外面惹事了?我看外面都是警車還有流氓,他們都是沖你來的?”

  “沒…沒有…”路明非想辯解。

  “你小子真不是騙我們說上學其實跑霓虹來混黑道了吧?”叔叔瞪著他。

  “真不是,這事兒一時沒法解釋…”

  叔叔從屁股后面摸出金利來的錢包,打開來夾層里有幾張曰圓鈔票,大概一萬多的樣子。

  他把那張萬圓大鈔塞進路明非手里:“叔叔不知道你惹了什么麻煩,你們年輕人見的世面大,有些事不愿告訴我們大人,我問也沒用。

  “我以前也惹過事跑過路,跑路身上千萬得有現金!銀行卡信用卡跑車都沒用!”

  路明非呆呆地看著手里的一萬日圓,他口袋里這樣的大鈔有大概80張。叔叔大概是看他剛才掏了半天沒掏出來覺得他也沒錢,所以特意跑出來給他送錢。

  這個無所事事愛顯擺的男人從來都不敢得罪老婆,外面風光錢包里只有老婆施舍的幾個零花錢,這點錢大概還是他自己私房攢的,想偷偷買A片什么的。

  路明非低著頭,一瞬間泫然欲泣。

  叔叔猶豫了幾秒鐘,把剩下那點日圓零票也塞在路明非手里,推推他:“快走快走!霓虹黑社會可惹不得,躲過這陣子去大使館,我們大陸現在強大了,還能任他們霓虹人欺負?”

  他又看了一眼繪梨衣:“也別欺負人家日本姑娘,這姑娘我看行!你小子有眼光!叔叔看女孩最準了!”

  “別跟你嬸嬸計較,她算什么?娘們兒!家里我做主,完事兒了一定得回家,你嬸嬸那邊我給你做工作!”叔叔扭頭往回跑。

  這個男人就是這么啰嗦和自以為是,說是來質問他,可自始至終都沒給路明非回答的機會。

  法拉利的吼聲在一條街外停下了,源稚生自己也被警視廳的路障攔住了。

  交通警察可不直接聽命于蛇岐八家,他們只是接到高層的命令封鎖惠比壽花園附近的所有道路。

  他們不買黑道大家長的賬。

  這給路明非和繪梨衣的逃跑制造了機會,他們手拉著手在走廊上奔跑,繪梨衣的高跟小靴子在地板上敲出急促的連聲。

  路明非手里攥著叔叔給的那些錢,忽然覺得沒什么可怕的。

  是的,他正像野狗一樣在逃亡,可家里還有人等他回去,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人承認他是老路家的種,他還帶著聽話的黑道公主,她漂亮的裙擺飛揚著,有雙精致絕倫的小腿。

  這種逃亡簡直是羅曼蒂克的典范,就像“說走就走的旅行”和“奮不顧身的愛情”。

  只要還有人等你,只要還有人跟你在一起,無論天涯海角你都不是野狗,保持著家犬的幸福感。

  細長的走廊筆直地通向電梯,墻上掛著葛飾北齋的富岳三十六景的復制版,黑衣侍者走出電梯,站在那幅畫前,披散黑發,手中捧著帶保溫罩的銀盤。

  “先生,小姐。”侍者沖他們微微鞠躬,揭開保溫罩,露出盤中黑色棒狀看起來像是甜點的東西,“兩位還沒有用甜點吧?”

  路明非心說老子已經結完賬了,現在正要跑路,大禮可以免了,你快點跪安把路給我讓出來就好了!

  繪梨衣卻死死地站住了,路明非再也拉不動她。

  他扭頭看向繪梨衣,想要催促她,卻忽然發現繪梨衣的眼睛活過來了。

  跟無可挑剔的容貌身材相比,繪梨衣的眼神總是一個弱點,絕大多數時候她的眼睛里都像是浮著一層霧氣,蒙蒙朧朧地缺乏神采。

  可這時那層霧氣蕩盡,繪梨衣的眼睛呈現出灼眼的赤金色,令人望而生畏。

  她死死地盯著那個侍者,手在微微顫抖。

  路明非心里凜然,他忽然意識到繪梨衣眼里的神色并非殺機或者怒氣,而是畏懼…作為極惡之鬼,世界上也許最強的混血種,她竟然在畏懼那名侍者!

  繪梨衣一步步往回退,侍者卻并未逼近。

  他遙遙地把銀盤遞向繪梨衣和路明非,似乎是在邀請他們品嘗那道精美的甜點。

  不知何處來的風吹起了侍者那頭披散的黑發,路明非也戰栗起來,因為他看清了侍者的臉!

  侍者的臉上扣著一張慘白的面具,那張面具上畫著日本古代公卿的臉,朱紅色的嘴唇鐵黑色的牙齒,唇邊帶著端莊的笑容。

  路明非越看越覺得那根本就不是一張面具,那就是侍者的臉!

  或者那張面具根本就長在侍者的皮膚里!路明非親眼看見他的嘴角向上挑起。

  他跟繪梨衣一起顫抖起來,止不住地要往后退。

  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他身邊就是能夠使用“審判”的超級混血種,如果那侍者真的是敵人,繪梨衣也有抹殺他的能力。

  可路明非還是害怕,恐懼從心底深處幽幽地爬出來。

  銀盤墜落在地,甜點留在了侍者手中,那是一對黑色的木梆子。

  侍者輕輕地敲起那對梆子,并摩擦它們發出沙沙的聲音。

  這些聲音落到路明非耳朵里,他仿佛聽見一座早已不再轉動的古董大鐘重新運轉起來,正在報時,正發出震耳欲聾的巨響。

  眼前有破碎的畫面閃過,白色…白色的土地,一望無際的澄凈大地,白色的騎兵團…鋪天蓋地的白色騎兵團,從世界的最東方一直延伸到最西方,他們沖鋒而來,要用他們的白色把整個世界都吞沒…不!不對!那不是白色的騎兵,那是白色騎兵般洶涌的狂潮!不!還不對!

  那也不是狂潮,那也不是白色的,那是世界最深的黑色,那些東西所到之處,天地間再無一絲的光!

  好像是一柄巨斧把他的大腦劈開,把另外一個人的記憶塞了進去。

  接下來是幽深的地道,破碎的畫面帶著他在一條幽深的地道中爬行,他的腿似乎斷了,像蛇那樣蠕動,可他又覺得自己爬得飛快。

  他以為爬到地道的盡頭就能查出這錯誤記憶的真相了,可他爬進了一團耀眼的白光中,他似乎躺在手術臺上,人聲環繞著他,像是幽靈們在竊竊私語。

  金屬器械的閃光,暗綠色和血紅色的液體在細長的玻璃管中搖晃…疼痛,不可思議的疼痛,他不顧一切地掙扎,但他好像變成了一條蠶,被繭殼死死地束縛住了。

  他覺得自己要死了,他會被這個繭殼活活地悶死。

  他伸手出去希望繪梨衣能扶他一把,可他根本看不見繪梨衣,他并不知道繪梨衣正像一具沒有生機的木偶那樣呆呆地站著,但眼里流下血一般鮮紅的淚水來。

  木材摩擦的聲音像是千萬條蠶在咬噬桑葉,梆子敲擊的聲音像是古鐘報時,這些本該平常的聲音在他們的腦海里回蕩,完全地壓制了他們。

  侍者緩步向他們走來,路明非似乎聽見他說:“對的,還是我的乖孩子。”

  他們只能束手就擒…這時路明非的手機響了。

  清涼銳利的鈴聲短暫地刺破了悶悶的梆子聲,讓他的腦海恢復了一絲清明,他的眼前一片血紅,那是眼球充血的癥狀。

  他一邊往后退一邊用盡全力摸出手機,沒有來電顯示。

  他狠狠地按下接聽鍵,力量之大令按鍵處的屏幕玻璃出現了一道裂縫。

  電話接通,對方含笑說:“去你媽的!誰是你的乖孩子?”

  這句粗俗的喝罵在路明非而言像是一句咒言一聲清唱,腦海中的混沌和破碎的畫面被它震開,眼前只剩下黃色的花海,女孩站在白色的天光下,向他伸出手來。

  “這一路上我們將不彼此拋棄,不彼此出賣,直到死的盡頭。”她說。

  路明非驟然恢復了體力。

  不知何處生出的憤怒,他變得兇暴如狂龍。

  他伸手從墻壁上抓下鑲嵌在沉重畫框中的另一幅富岳三十六景,兇狠地向著那名詭異的侍者投擲過去,然后摟著繪梨衣的肩膀往回撤。

  他本能跌跌撞撞的逃跑,想拉繪梨衣發現拉不動她,對方似乎已完全若木偶呆住,反而踏前一步朝對方逼近。

  梆子聲引起的幻覺并未完全消失,在他眼里整座餐館正在熊熊燃燒,四面八方無處不是火焰,這棟古老的建筑在火焰中發出呻吟,支架在墻壁彎曲。

  這種事曾經發生在某個人的身上…什么時候?什么地方?誰在燃燒的走廊中奔跑?

  四面八方都是黑煙,他們需要清新的空氣,可吸進肺里的都是他們就要死了。

  真實和虛幻在路明非的腦海里漸漸地混淆起來,他似乎聽見嬸嬸在高喊說叫醫生叫醫生!這個女孩有病!

  他又覺得那些用餐的人好奇地看著他們,自己卻在熊熊燃燒,漸漸地化為閃亮的骨骼。

  他找不到路,他又回到了那座燃燒的迷宮,這回輪到他用力來撐住他和女孩搖搖欲墜的世界。

  他不能放棄,以前每一次他都能放棄但這一次例外,媽的他要活下去!他要離開這座燃燒的迷宮!他還要復仇!這個世界上還有個人是他要殺的!

  他不知道那人是誰…但他要殺了那個人!

  而繪梨衣,他不知道她為什么不逃,內心有股巨大的,前所未有的聲音,轟鳴著要他停下來,去把繪梨衣拉回來,可是他不敢啊!

  比那股轟鳴更強大的本能逃生欲讓他連滾帶爬,一路滾下廚房后面的安全樓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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