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是個非常講究體面的人,而這又是個讓叔叔覺得非常體面的場合。
在這種地方請陳處長一家吃飯,叔叔頓時覺得自己和陳處長之間的差距縮小了,甚至隱約有凌駕于陳處長之上的架勢。
這時侍者引了一男一女過來,很謹慎地詢問說:“請問你們跟這位路先生是一起的么?這位路先生說你們占了他的座位。”
所有人都愣住了。
路明非全沒想到會在東京遇上叔叔嬸嬸,他本來心懷不滿說誰他媽的搶老子的座位?
可他跟叔叔嬸嬸生活了足足六年,習慣了嬸嬸的威風凜凜,嬸嬸一聲吼他就慫半邊。
所以看見嬸嬸那張薄施脂粉的臉的瞬間,雄赳赳的他就像冰淇淋見陽光那樣化掉了。
叔叔知道老婆對侄子去美國留學滿心怨念,生怕兩個人當眾鬧起來,在陳處長面前就下不來臺了。
他對路明非沒什么怨念,再怎么也是他老路家的種,只不過他素來怕老婆,老婆不許他給路明非打電話他就不敢。
陳處長一家是覺得莫非自己這伙人占了別人定的座位,正主兒找上門來了?
他弟弟的目光牢牢地黏在繪梨衣身上,那個女孩穿著藍紫色外罩黑紗的裙子,被華貴的蕾絲和緞帶簇擁著,一看就氣勢不凡。
大家大眼瞪小眼,尷尬的沉默維持了足足半分鐘,最后還是路明非打破了沉默,干巴巴地說:“這么巧啊…”
這時經理疾步走了過來,低聲喝斥侍者說怎么搞出這種烏龍來?
分明是這位路先生定了兩個人用餐,結果那位路先生一行六個人來用餐你們也安排!人數差異沒看出來么?
嬸嬸臉一下子氣綠了,橫眉立目就要跟經理理論。
她想不明白眼下的狀況,但是怎么都咽不下這口氣,在她自尊心高漲到頂的時候,這個侄子又出來搗亂。
衣冠楚楚好似功成名就的樣子,還假模假式地帶著女孩,號稱這張桌子是他定的,餐館的人還都站在他那邊說話。
陳處長一家尷尬地起身,叔叔攔在嬸嬸面前,生怕老婆的大嗓門把整個餐館的人都驚動了。
在整個場面一團糟的時候路明非說:“對…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經理不解地看著這位客人心說你說我們餐館錯了或者說那位路先生錯了都有道理,你有什么錯?你錯在堵車遲到么?
“是我搞錯了,不是我定的座位,是嬸嬸叫我來吃飯,我又遲到了,都是我的錯。”路明非低聲說。
經理愣愣地看著他,不理解局面怎么會有這么大的轉折。
“老路這是你侄子啊?”陳處長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是是!是我侄子!”叔叔很高興路明非及時找到了臺階給大家下,親切地摟著路明非的肩膀,“我侄子在漂亮國上學…”
“我來霓虹勤工儉學,來看叔叔嬸嬸。”路明非說。
“對!”叔叔豁然開朗,“我侄子上的可是貴族大學,拿獎學金還勤工儉學,很努力啊,哈哈哈哈,這位是…”叔叔熱情洋溢地向著繪梨衣伸出手去。
“我同學。”路明非心驚膽戰,他愿意給嬸嬸找臺階下不代表黑道公主也愿意,繪梨衣很忌諱別人觸碰她,連他都不愿意碰,又怎么會跟叔叔握手?
幸好經理及時過來帶走了話題。
“既然兩位是認識的,那么我們就安排加兩個座位吧。”經理也巴不得這件事順利解決。
本來只能坐六個人的餐桌被強行塞進了兩張餐椅,坐得有點擠擠巴巴,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神情都很微妙。
“哎呀以前都沒有聽你說過這個侄子,很有出息嘛,年紀輕輕的就在國外到處跑,自理能力很強啊。”陳夫人的話題三句兩句離不開路明非。
“他爸爸媽媽忙,以前一直住在我家,小孩子一直很自立的。”嬸嬸也只好妥協。
“以前嬸嬸很照顧我,要不然我咋能長這么大呢?”路明非趕緊給嬸嬸倒酒。
“在漂亮國上哪個大學啊?”
“一個私立學院,規模比較小,沒什么名的。”
“哎喲哎喲還很謙虛,佳佳申請出國的時候我們都研究啦,”陳夫人說。
“他們搞考古學的,滿世界跑,我也好幾年沒見到他們了。”
“哎喲全家都是精英呀。”
路明非心說阿姨你是龍王派來黑我的吧?你想叫我死你就繼續稱贊我吧!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的!
“是啊,很精英啊。”嬸嬸幽幽地說,趁著陳夫人把目光轉開,冷冷地看了路明非一眼,又冷冷地看了繪梨衣一眼。
繪梨衣用貝殼勺慢慢地吃著魚子醬,長長的睫毛低垂下來,遮住深紅色的眼睛。
她是這張餐桌上最沉默的人,卻像是宴會的主人,每個人都會不自覺地多看她幾眼,又迅速地把目光移開。
因為她吃飯的姿勢太像一位真正的公主了,腰挺得筆直,無聲地咀嚼,法餐廳中所用的各種餐具在她手里都顯得那么順手那么自然,握住高腳杯的手勢都帶著美感。
就像是公主,不,她本來就是公主,只有在夏佐面前,才會流露出平凡少女的模樣。
路明非想起魔鬼版路鳴澤跟他說過的“權力位置理論”,可繪梨衣的氣場似乎能夠改變整層樓的格局,她坐在哪里哪里就是“權力的位置”。
這對嬸嬸來說是種很糟糕的感覺,她心里騰騰地往上冒火,心說不僅侄子欺負她,連侄子泡的妞都欺負她,完全壓制了佳佳,進一步還要壓制她。
“你這個同學不喜歡說話啊?”嬸嬸冷冷地問。
“她是天生的,她天生…”路明非口不擇言。
這時繪梨衣拿出小本子和筆,寫了句話給路明非看,所有人都看到了那句話:“這就是普通人家的家宴么?”
嬸嬸的怒火眼看就要爆表。
躲在遠處用狙擊手鏡頭觀察的蘇恩曦則還是很不解老板的這種安排。
繪梨衣人家還早名花有主,內心住了個夏佐。
現在怎么強行撮合得了啊。
她從口袋里摸出錄音筆,輕聲記錄這個時刻:“這是東京愛情故事的第五天晚上,他們在Chateau Joel Robuchon吃家庭晚餐,席上的氣氛尷尬,我看不到愛情發生的機會。”
電梯到達一樓。
門剛剛打開,源稚生就帶著夜叉和烏鴉撲向停車場,櫻已經提前到達停車場,那輛紅色的法拉利599GTB已經被她發動了,發出震耳的吼聲。
“提供線索的人是誰?”源稚生面無表情。
“Chateau Joel Robuchon的總經理東城步,就是我們以前經常帶繪梨衣小姐去吃飯的那間餐館。
今晚有位姓路的客人在那里定位,是一個八人的家庭聚餐,帶繪梨衣小姐到場的是個大約二十歲出頭的中國男人。”夜叉說。
“路明非?”源稚生問。
“照片還沒有入手,但姓路的中國人,這個時候在東京出現,和繪梨衣小姐在一起,不是路明非的可能性極小。”烏鴉說。
“那剩下的六個人是什么人?家庭聚餐是怎么回事?”源稚生又問。
“也許路明非家有什么親戚在東京?帶繪梨衣小姐跟家長見見面?”烏鴉被問這種問題心里也沒底,只好亂搭。
“有這個必要么?”源稚生扭頭盯著烏鴉,目光森冷。
烏鴉一縮腦袋。
他們是覺得挺好的,S級和血統同樣高貴的繪梨衣那妥妥門當戶對不是?
但源稚生知道,作為惡鬼的繪梨衣是絕對不允許有后代的,因為生出的孩子一定會是更加窮兇極惡的鬼來。
源稚生跳進櫻駕駛的法拉利。
“開車!”源稚生說。
他暗自憤怒飯那三個神經病居然想出美男計這么損的招數來。
還有夏佐那個王八蛋不是跟在繪梨衣身邊的嗎?現在又死到哪里去了!
相比于路明非,他顯然要相信夏佐一些。
雖然現在也把帶跑繪梨衣的夏佐恨得咬牙切齒。
“情況很糟糕,”櫻駕駛著法拉利化作紅色的電光,“消息泄露出去了。”
“什么意思?”源稚生一愣。
“不光是我們知道繪梨衣小姐在Chateau Joel Robuchon,似乎家族旗下的幫會都知道了,現在這條消息正通過手機不斷地轉發。
您發布的懸賞是30億日圓,那筆巨大的懸紅會令全東京的暴走族、討債人和打手都涌向那間餐館。
那筆錢能讓一個大家庭一輩子過上富豪的生活,會燒紅所有人的眼睛。包括東城步總經理不也是被那筆懸紅給吸引了么?
否則他怎么敢違背繪梨衣小姐的意思偷偷給夜叉打電話?違背上杉家主人可能受的懲罰他又不是不知道。”櫻面無表情,開啟導航。
“你不認識路嗎?”源稚生有些不解。
“不,我只是在查看交通路況,”櫻指點著屏幕,“您看一眼地圖就明白了,Chateau Joel Robuchon附近是一片紅色,現在還差十五分鐘八點,這時候晚高峰已經過去,路面應該已經清空。
“可那邊聚集了無數的車輛,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有幾百個人已經先到了。”
“更多的人正向惠比壽花園靠近,很快那里就會聚集成千上萬的車輛,各種人為了高額懸紅而不惜動武。情況很棘手。”
“見鬼!”源稚生的臉色變了,“撤銷懸紅是不可能的,那會造成更大的沖突。動用我們在警視廳的關系,讓他們把惠比壽附近的路都封鎖了!”
“已經打電話過去了,現在惠比壽地區至少集中了兩百名交通警察,如果不是那兩百名警察那些人已經沖進餐館了。”
“不能讓他們進入餐館。”源稚生的臉色泛白,“如果他們驚嚇到繪梨衣…后果不堪設想!”
電話響了,蘇恩曦看了一眼來電顯示,接起電話來:“他們的消息被泄露出去了,現在從我的位置能看見幾百輛機動車在餐館附近聚集,如果不是交通警察封路他們已經沖進去了。”
蘇恩曦居高臨下,餐館附餐館附近的路口都在她的監控之中。
Chateau Joel Robuchon位于惠比壽花園的南側,這是一個人流密集的商業區,以惠比壽花園為中心,交通警察在四方的路口設置了路障,將來往的車流強行切斷。
這時趕往惠比壽花園的多數人顯然都有問題,他們燙發染頭,有的騎著改裝過摩托車,有的四五個人拼一輛小車,來得很匆忙。
他們中有人穿著夾克有人穿著黑色的西裝,甚至有人穿著高中校服,但都緊緊地按著衣服的下擺——這意味著腰間藏有武器。
黑道對于警察還是敬畏的,但巨額懸紅是會讓人失去理智的,有些人開始跟封路的警察爭吵,偶爾發生了推搡。
蛇岐八家在警視廳的內線還是相當有力的,在短短的時間里就給交通警察調來了防暴頭盔和防暴盾牌。
警察把盾牌并成墻壁,年輕人們就用身體去撞警察的盾牌,警察們在盾牌的縫隙里揮舞塑膠警棍試圖威懾他們,但效果并不明顯。
這一幕本該發生在某個動蕩的國家,示威民眾和防暴警察們發生沖突就該是這樣的,但這里是東京,警察和黑道都該是彬彬有禮的。
機動車的車燈和車尾匯成了光海,四面八方都是這樣的光海,叫人隱約有些不安。
“我們的新郎和新娘在干什么?”老板問。
“吃飯,他們的窗口距離我大約80米,我能很清楚地看見他們。這道菜是和牛、黑松露和鵝肝烹調的煙熏寬面,這家餐館居然還能做意大利菜式。”蘇恩曦說,“他們吃的似乎很開心。”
“外面亂成這樣新郎和新娘還能在里面享受美食?”老板難得地流露出驚訝的語氣,“你也很鎮靜。”
“不是您安排他們在這里舉行家庭聚餐的么?我只是負責瞄準新娘以免她暴走而已。”蘇恩曦說,“其他的我聽從您的命令就好了。”
“確實是我安排他們在這里聚餐的,我也確實是個神經病,但我還不至于神經到把他們的行蹤泄露給霓虹黑道的所有幫會啊!”老板苦笑,“計劃出了問題,我打電話給你就是要你想辦法把他們從餐館里平安地送出去。”
蘇恩曦變了臉色。
她有點懷疑自己聽錯了,從她效命于老板開始,老板永遠都是運籌帷幄料敵機先的,沒有出現過任何失誤。
有些時候看起來老板的計劃出了大問題,其實只是老板沒有把全部的計劃告訴她們,最后事情的結局還是會如老板期待的那樣。
所以無論她、酒德麻衣還是三無少女都習慣了百分之百遵從老板的命令,就在一分鐘前她還在思考老板到底為什么要把黑道吸引過來。
可現在老板直接承認了自己的計劃出了問題,他原本是個絕對不會犯錯。
“好吧,我得承認我也是會犯錯誤的,世界上不會犯錯誤的只有上帝,可你們私下里不都說我是個魔鬼么?”
老板無奈地說,“魔鬼犯錯誤的幾率很小,但還是會有。我很慶幸我還會犯錯誤,否則我不就變成神那種不好玩的東西了么?”
“現在不是討論這個的時候,現在惠比壽花園附近已經聚集了上千人!”
“東京黑道足有四十萬人知道蛇岐八家在懸賞找上杉家主,最后這里聚集十萬人我都不奇怪!”蘇恩曦的語氣很急,心里更急。
“我怎么把他們從十萬人的包圍圈里弄出去?呼叫直升飛機已經來不及了!”
奶媽組也不是萬能的,奶媽組也有黔驢技窮的時候,蘇恩曦這次是真的傻了。
她現在有些后悔那么早干掉夏佐了,和萬一導致繪梨衣失控屠殺整個東京相比,個人恩怨相當不值一提。
她雖然是個游走于法律之外的法外狂徒,她們整個組織都是,可是她一直干的都是拯救世界的大事。
比如屠龍。
“盡快通知他們,趁著堵路的時候人還不夠多,也許還能沿著某條小路悄悄離開。快,剩下的時間不多了,源稚生正在趕往這里的路上。”
“我們絕對不能失去對上杉家主的控制權,她是能夠打開神的牢門的鑰匙,我們不能冒失去她的危險!”
“還有把這條消息發給夏佐,讓他趕緊過來,這是他的新電話號碼。”
老板掛斷了電話。
蘇恩曦目瞪口呆,這代表夏佐果然又沒死嗎?
那該死的混蛋,果然是比龍王還要令人忌憚的家伙。
不過在老板看來那家伙倒遠比龍王值得信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