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9月22日這天早上,何安少有的沒寫日記。
這不是一種懈怠,而是接連感受到世界的殘酷,讓他很難像往常那般給自己打氣,去期待一個美好的展開。
‘所以,這種日子我還能維持到什么時候呢?’
何安懷揣這樣的心思,登上了熟悉的22路公交車。
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何安感覺今天的乘客要比往日要鮮活,學生們依舊有說有笑,他們討論昨天的游戲,也會偶爾暢想未來,探討他們成年以后的打算。
而那些頂著黑眼圈的上班族,雖然依舊是那樣的無精打采,可何安總感覺,在他們的哈氣聲中,有對自己昨日付出的肯定,有對美好明天的憧憬。
看來日子雖然依舊艱辛,但這里的每一個人,都還拼盡全力努力去活著。
只不過…
‘如果他們知道冷酷的神靈已經悄然降臨,席卷一起的神戰即將毀滅所有的一切,他們會怎么想?以怎樣的心情去面對?’
何安于喧鬧的人群中為不可見地搖了搖頭。
其實這幾天晚上,在Saber所謂的睡前故事環節,他倆認真地討論過關于神戰的話題。
那是一場連史書都無法準確記載的戰爭。
其開始、過程乃至結尾全都語焉不詳。
各地所能記錄的不是那位強者的光輝戰績。
更多的是某年某月,某城毀于某事。
比如因糧倉失火,而餓殍遍野。
或是因天火焚城,而生靈涂炭。
邪神降世將周圍的人類感染成為腐爛流膿的怪物。
或者干脆兩神交戰,巨大的沖擊將山丘毀成平原,成千上萬的生靈因神力外泄而瞬間蒸發。
以Saber所能闡述的歷史看來,這場神戰沒有贏家。
有的只是世界最后剩余那百不足一的幸存者和一片滿目瘡痍的世界。
而更糟糕的是,在神戰之后,天上的群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挨個隕滅。
原本璀璨的夜空只剩一小片還在閃爍著星光。
面對黑暗無比的夜幕,有人甚至因此預言,在群星寂滅之時,就是萬世毀滅之日。
‘那是一種斬斷因果,隔斷輪回的破滅。’
何安在熱鬧的公交上想起Saber的話,讓他有些不寒而栗。
回首四顧,在這搖擺的公交,身處喧鬧的人群,何安忽然有些好奇地想:
“如果大家知道不多時就將末日降臨,他們會是怎樣的心態?”
其實想到這個,何安不得不吐槽一件事情。
那是早年他看動漫EVA時的一份感受。
那時候,致力于毀滅人類的使徒接二連三的沖天而降,將世界攪成一片血海。
殘存的人類在這種環境下依然過著平和的生活,他們在校園有說有笑,甚至在避難所內還能插科打諢。
何安當初雖然沒有太多感觸,可聯想到現在,這份殘酷的命運真要到來,他真難以想象人類還能以那般從容不迫的心情去迎接毀滅。
‘所以,日記還是少寫吧,我大概也知道了為什么后世的歷史寥寥無幾,畢竟那是超乎人類想想的絕望,一直記錄只能讓人更加瘋狂。’
何安頗為感慨的嘆了口氣,就在這時,公交剛好行駛到一個車站。
隨著一句熟悉的報站聲響起。
何安這才意識到,幾天以前,這可是他最期待的一個車站。
因為月華會在此上車。
何安下意識地將目光掃向前車門,可惜他現在身處車身中段,擠擠攘攘的人群遮蔽了他的視線。
而且,就算月華上了這車又能怎樣?
他會主動與月華搭話嗎?
他會想著改善兩人的關系嗎?
他會撫慰月華的心靈嗎?
何安很清楚,以現在自身的處境,這些他都不會去做。
這并不是什么變了心,而是這個時代的洪流即將席卷而來。
在血與火的未來,有更重要的事在等著何安。
比如拯救自己,拯救連同月華在內的眾人的性命。
何安不知道自己的愿望能夠成功,畢竟后世的史書完全沒有關于他的記載。
搞不好,他在神戰開始之初,甚至都沒能挺到神戰來臨,便已消亡在歲月里。
可不管怎樣,何安都要去爭取一把。
從這一刻起,他已下定決心逐步擺脫生活的慣性。
開始以一名戰士的身份去看待和訓練自己。
所以,從這一刻起,他會逐漸遠離眾人,直到這一次的野游結束之后,便徹底歸隱于鄉下,專注他的修煉事業。
‘感情,只會影響我的判斷…’何安于心中強調了一句。
他剛想到這句話,便看到一道身影映入他的眼簾。
那人在擁擠的人群中艱難前行,仿佛歷盡千山萬水,終于一路趕至何安的身邊。
她輕微弓著身,喘著氣,然后鼓起所有勇氣,努力擺出一副笑臉,對何安說道:
“早安,勇者先生。”
咔嚓一聲,何安感覺自己剛剛筑起的堅實防線,就此崩塌了。
在他面前的,毫無疑問就是月華。
是他一度以為早已放棄自己、離開自己甚至討厭自己的月華。
何安其實很想常伴月華左右。
可這微妙的處境,這險峻的命運,早已封鎖了何安與月華的一切可能。
因為月華既不像身為英靈的Saber,一柄黑勝利誓約之劍便可斬盡天下敵。
也不是自虛幻闖入現實的桂言葉,看似平凡實則力速雙A,有著遠超常人的戰斗技巧。
她真的只是一位普普通通的平凡女孩。
所以也正因為這份普通與平凡,所以何安必須得遠離她,這有這樣,才能讓她伸出風暴之外,在殘酷世界的夾縫中,找到能夠平安度日的角落。
這便是何安能為月華準備的最后一份禮物。
‘所以,我會離開你,將到很遠的地方去。’
何安看著抬頭注視著自己的月華,他強忍著沒發一言。
‘我想你,也很喜歡你,但命運如此,可惜我們此生無緣。’
‘如果可以,真希望我們能夠生活中一個沒有神靈存在的平凡世界中。’
‘可能那里的我們依舊為學業和生計而奔波,但好歹可以享受平凡的歲月,在彼此相伴下慢慢老去。’
‘我想,那就是我們作為人類所應有的幸福。’
‘而今后的日子里,我將為了守住這份幸福而戰斗。’
‘所以,再見了,月華。’
‘我會在你所看不見的角落里,默默地守護著你。’
‘我們也許終將還會相遇,但卻絕不是現在。’
何安想到這些,心中止不住地泛起一絲悲傷。
他看著這道日思夜想的倩影,強忍著濕潤的眼角,努力擺出一副尋常的笑容。
而果然,看到何安這種冷淡的態度,月華的眼眸也隨之暗淡了下來。
她微微低頭,就像個泄氣的氣球,沉默不語的模樣讓何安忍不住有些心痛。
何安幾次想要開口,只要話到嘴邊,就會想起慘烈的戰斗。
而這時,剛好公交駛過平安車站,何安猛然看到車站周圍用警戒線封鎖的道路,幾位探員表情凝重地忙碌著,甚至兩位女探員相擁一起啼不成聲。
這一幕,就像一陣藥劑,猛烈地刺激著何安的神經,他大概想到這里所發生的事件。
想必是那位馬奎探長觸碰到了系統的隱秘,而被系統無情絞殺。
也許是行事匆忙,又也許是抹除痕跡也需要些許時間,總之,這位探長在出事之后,好歹還有他的幾位同志記得此人。
雖然關于這位探長的記憶,終將還是會被系統抹除。
但至少在此刻,探長得到了屬于同伴的哀傷。
‘也就是說,是我間接害死了探長。’
何安有些沮喪地想著。
其實昨晚他還心存幻想,覺得系統斷不至于對活人出手。
可如今血淋漓的現實再次打醒了自己,這是又一位與他產生牽連的人慘遭毒手。
于是何安再度回歸了沉默,靜看司機載著滿車乘客,駛離這個悲傷的地方。
有了這個插曲,何安更不知該如何與月華相處。
他實在不想因自己的冷漠再度傷害月華,可幾次被現實打醒的自己,又實在提不起勇氣與月華再次產生什么關聯。
正當何安有些手足無措之際,他感到一直溫暖滑膩的小手,悄然伸進自己的手心里。
何安有些難以置信地看著月華。
在自己直視的目光下,這個往常有些羞澀的女生正色道:
“我能感到剛從那個車站的事對你觸動很大,雖然不知道哪里發生了什么事,但我想果然我一直都在誤解你,沒有更多的去理解你。”
“月華,你不知道那里發生過什么事么”何安問出了他所關心的問題。
而月華則十分坦然地說道:“對啊,那個地方荒廢很久了,怎么啦,是不是觸景傷情了?”
何安聽完深吸一口氣,他進一步問道:
“你不記得那個周末在這發生的事?”
月華皺眉想了一想,她似乎想到什么,表情忽然有些痛苦地說道:“提到周末,我記得好像有一次是和你在一起,在一個什么地方,看到了一個女孩,但我實在想不起來,不知為什么想到那天我就會有些頭疼。”
‘這是選擇性失憶?’
何安也不知是喜是悲,喜的事那種痛苦的記憶,關于那起傷害事件,月華還是不想起來的好。
而悲的也正是如此,他與月華的羈絆又少了一分,這樣一看倆人共有的記憶也所剩無幾。
“只是既然這樣,為什么還叫我勇者先生…”何安忍不住好奇地問道。
他話說道一半,忽然想到以現在的自己,斷然承擔不起這樣的夸獎,于是他想撒開月華的小手,卻反倒讓對方握得更緊了些。
“那是因為報答,經過這幾天的事,我想看了,還是決定直面自己的感情。”
月華坦然說道。
而這下何安就更糊涂了,因為除了自己英雄救美的那一回,他真不知道還有什么值得月華感恩的。
而面對何安的疑惑,還不用他開口詢問,月華就以笑著說出了答案。
“也不知道到現在為止,你還有沒有早上記日記的習慣?”
何安瞪大了眼睛,心道你還偷看過我的日記?不應該啊?
而月華見此歪頭一笑:
“果然你什么也記不得了。”
“也是,那時候咱倆都小,而且都還住在鄉下,想必也是記不得那個蓬頭烏面的小丫頭了。”
鄉下這個詞,久遠的就像一場夢。
那是在他懵懂的歲月里,他和叔叔少有的一份溫暖時光。
那時候相依為命的兩人,日子的確是很苦,可是好歹有叔叔陪在身旁,他那時和叔叔擠在破舊的出租屋內,伴著皎潔的月色,聽叔叔吹噓著曾經的輝煌歲月。
何安不懂什么曾經,但他那時便知道,有叔叔在的地方,就是他的家了。
現在一晃好多年過去了,何安終于告別了破舊的出租屋,可是當初的那份溫馨感覺,現在卻再也找不回來了。
“額?”何安看著眼前的月華,實在難以和自己的記憶對得上號。
而月華見此只能抿了抿嘴,頗為不甘地說道:
“好吧,當年個相當英雄的傻小子是再也找不回來了,我想想啊,當時日記里是怎么寫的,哦,我要當正義的使者,我要拯救全世界”
“額…”何安聽到這些臉刷的一下就紅了起來。
因為毫無疑問,月華說的是他的日記。
小時候他還不懂事,喜歡吹牛的叔叔有事沒事總給何安講什么英雄史詩,還說何安以后定會成就一番事業,叫何安記得到時候務必連全人類一同拯救。
當時小何安被叔叔忽悠的一愣一愣的,很長一段時間真以為自己會是什么英雄人物,因為這個他其實沒少挨小伙伴們嘲笑。
‘所以月華是當時的玩伴之一?她是因為我太過可笑才來搭理我的么?’
何安感覺自己腦袋嗡嗡的,被人提及這樣的過去,果然是好羞恥的一件事情。
“唉,看來你都忘了,不過這也沒什么,因為我還記得,并會一直牢記,就是那樣的你,拯救了我。”月華好像看出了何安的心思,她一步上前,與何安靠得更近了。
“我小時候身體就弱,當時玩伴又都以能幫父母干活為榮。所以一來二去,體弱多病的我就成了小伙伴中的笑料和廢人。”
“那時候我記得自己每天都哭,每天都傻乎乎地和他們湊在一起,然后每天都哭著鼻子一人回家。”
“雖然當時年級的確不大,可剛剛懂事的我,還是感受到了整個世界對我的嘲弄,我像一人被留在厚厚的雪堆里,孤立無援。”
“而當時,有一個自信滿滿的傻瓜走入我的世界,一遍一遍鼓勵著我,一遍一遍跟我講什么那些我也聽不懂的英雄故事。”
“于是我嘲笑他是勇者先生,他聽不出來卻總是自得其樂,但不管怎么說,對于他的心意我確實是收到了。”
“然后,有那么一天,剛學會寫字不久的他,驕傲地給我誦念自己的日記,那明明是為了來見我,而在出門前現編出來的東西,他卻找理由這樣說道:”
“日記就該早上去寫,無論接下來會發生什么,至少在太陽升起的時候,我們會滿懷希望地迎接這一天。”
“我想應該就是在那一瞬間吧,我看著他那潦草的日記,在心中確認了這位勇者先生的確就是我的勇者。”
“所以從那之后,可能是總會聯想到他那傻笑的模樣,我也忍不住總是在早上去寫日記,就比如今天,我在日記里寫到:”
“希望能夠遇到勇者先生,祝我能夠心想事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