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 往事的終點
深夜，冷秋。
何安在逐漸飄散煙圈旁，靜聽有關武安國的過往。
他從馬奎悵然的表情中，看得出來，這位探長對武安國的痛惜。
只是何安想不明白，為何在探長眼中懦弱又善良的武安國，最后要走上自取滅亡的道路。
馬奎停頓片刻，夜里的風讓他感覺多少有一絲寒意，于是他雙手摩擦了幾下胳臂，這才不急不慢地繼續說道：
“武安國對于拔刀之后的時候，他一直也記不清楚，后來我們拜訪相關的醫生才知道，這是一種選擇性失憶癥，算是內心受創的防御機制。”
“而武安國對當時的記憶卻只有這些，受害女孩也一直在哭，同樣記不太清具體的情節。”
“最后我們還是在抓獲兇手后，才知道當時具體發生了什么。”
馬奎說到這里又有一些煩躁，他手指摸索著褲兜，到底還是把香煙又取了出來。
他看了眼若有所思的何安，有些抱歉地說了一句：
“這是老毛病了，有些事一想起來總是忍不住想抽一口。”
何安見此沒說什么，只是善意地擺擺頭。
“我們是在一天之后，才抓到兇手的，當時他想往山里逃，被路過的便衣按在了公路旁。”
“這小子被抓的時候，不知道兩名證人全都想不起至武興邦死命的關鍵案情。”
“所以他交代的很利索，一開口沒幾分鐘，就什么都說了出來。”
“怎么說呢，雖然這兇手已經伏法了，但我還想說一句，他真是個無藥可救的混蛋。”
“對于這次的侵犯他是有備而來，事先踩點，物色目標，最主要的是，他還帶了兇器，我們甚至都懷疑他有事后對那女孩行兇滅口的打算。”
“總之，武安國拔刀的那一刻，刺激到了這個兇手，他擔心自己被兩人夾擊，于是在扭打的時候他把武興邦按在地上，然后從腰間掏出了匕首。”
“那時候，他做了一件相當牲口的事情。”
“他當著武安國的面，惡狠狠地對安國說，‘如果你敢動一下，我就弄死你，還有那個女孩！’”
“午安國被嚇住了，他一動沒動，看著兇手一點一點將匕首插入哥哥的腹部。”
“武興邦雖然死死抵住對方的雙手，但長期營養不良的他的確力量要比對方弱上一籌。于是一個刺殺一個抵抗，這過程持續了能有個幾分鐘，直到最后，武興邦被兇手開膛破肚，死于失血過多。”
“是不是感覺不可思議？親弟弟面對哥哥的被殺無動于衷？”馬奎于煙霧彌漫中看了何安一樣。
而不用他說，何安也早已陷入了沉思。
人類是非理性的生物，越是到危急時刻，人類的反應越是顯得不可思議。
有面對強敵陣前自殺的，有被綁架，還幫助劫匪對抗探員的，還有因為芝麻大點小事屠滅對方滿門的。
總之接觸的人和事越多，就越會發現人類的感性與不理智才是主導他們行為的原動力。
所以對于武安國的做法，何安多少也能有些理解。
畢竟他自己當初面對武安國的時候，雖然對方幾次想要致自己于死地，但何安卻始終下不起決心殺死對方。
要不是武安國后來一心求死，當時的那場對決，最后的結果還真不好說。
“說實在的，沒想到武安國以前是這樣的人，我是說他懦弱的部分。”何安開口說道。
馬奎見何安搭話了，他的肩膀很明顯地松了下來。
詢問和審訊也有相似之處，一旦對方參與話題，就會好辦很多。
“所以你認識武安國，并且到現在還記得他，是么？”
這一次，面對馬奎的詢問，何安給出了肯定的回應。
“很好，咱倆可能是這個世上唯二還記得武安國的人了。”
“這件事情過去之后，我們幾個探員籌了筆錢給武安國，他年歲還小，親戚也少，所以我們給他申請了一些補助，最后單位決定由我經常去看望他。”
“我那時候想過，經歷這種事，武安國應該很憎惡那些混蛋，我本想以此激勵他好好學習，最好去當一名警探。你看，有我們這些老前輩帶路，這小子將來也會好走很多。”
“但我還是大意了，或者說，我沒有什么帶孩子的經驗吧。”
“武安國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就越來越叛逆，你說對他，他都說不，你說往東，他肯定往西。”
“有時候這小子真讓人生氣，我很多次都像這又不是我孩子，我還管他干什么？”
“但人吧，照顧一個人久了，就總想看到點兒結果，也不怕你笑話，我就是這么想的，就像看場電視劇總得看個結局一樣。”
“我沒放棄他，但也管不了他，他惹事，我擺平，于公于私，可能多少超出了些界限，讓他越來越蠻橫，到最后成了你們學校那一帶很出名的混混。”
馬奎自嘲一般搖了搖頭，吐出一口煙圈，看著它于空中消散。
而何安見此，則問出了自己很關心的一個問題：
“武安國他，為什么要成為混混？那不是與害死他哥哥的人一樣了嘛？”
馬奎沒有仰頭看著半空，沒拿煙的左手往懷里掏了掏，從內兜掏出一本破舊的記事本遞給了何安。
何安接過記事本簡單翻閱了幾篇，見每頁開頭都標注著日期，于是很自然地脫口而出：
“他的日記？”
“嗯。”馬奎點了點頭，然后說道：
“其實這事我也不理解，我是直到翻到了這本日記，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何安聽馬奎這么一說，很好奇的往后翻閱起來。
結果他發現越是后面，這日記就越是潦草，到最后幾頁，上面的文字跟狗爬的一樣，讓他根本無從下手。
“不費心了，他的心路歷程分散在好幾頁里呢。”
“一句話概括吧，武安國這小子，其實在尋找英雄。”
“嗯？”何安有點理解不了這句話。
馬奎也沒去看他，他繼續抬頭看著夜空，看著上面一顆不太明亮的孤星，進而往下說道：
“武安國逐漸找回了記憶，他恨自己，活著對他來說，是一種折磨，每一天他看著自己買下的那柄塑料刀，他都無比地悔恨。”
“于是，他想解脫，他開始扮演起混混這樣的角色，他想看看到底世上還有沒有英雄，如果有天終于讓他碰上了，那他想死在英雄的手里。他把自己的這種行為稱之為‘贖罪’，說是想以命喚起英雄氣。”
“而現在，武安國終于消失了，而你，是最后記得他的人，所以我認為，他的愿望，應該已經達成了吧。”
馬奎這時候才轉過身來，抬手拍了拍何安的肩膀。
而何安這時候已經完全忘記回應馬奎的話。
他腦海里反復回想著武安國與他相遇時候的場景，終于明白為什么武安國最后要對他說那樣的話。
何安微微低下了頭，在系統里打磨了這么久，他已不會像最開始那般感傷，但想起這種事，肯定也高興不起來就是了。
“別往心里去，我說過的，這是并不怪你，武安國他，不過是求仁得仁而已。”
“但是，到這種時候了，我還是有個請求，就像我說的那樣，能不能告訴我，他最后都發生了什么？”
何安從馬奎的目光里，感受到了真誠。
于是何安也終于給出了答復。
答復的內容是一個地點和一個詞：“見義勇為”。
說完這些，何安便轉身離去。
雖然同情武安國，也同情為這事四處奔走的馬奎，但他能透漏的也僅限于此了。
至于說在哪個廢舊的小區內，到底有沒有武安國的線索。
何安并不確定。
畢竟他們的戰斗，實際發生的地點是在虛擬世界。
總之，經歷了這件事，何安于心中更加堅定要顛覆系統的決心。
他也知道這樣一來，自己的和平時光真的就所剩不多了。
所以馬奎也好，還是其他人也罷，還是盡可能的不要扯上關系為好。
反正獨身一人的感覺，何安也是早已習慣。
“只不過，野游的話，還是去參加吧，就這一次！”
何安嘆了口氣，徑直走入小區內。
半小時后，馬奎把警車停在了平安車站附近。
平安站旁的那個小區，其實他通過那天公交車上的錄像，也找到過這個地方。
只不過但他看到記錄著何安拉扯武安國的那段視頻從他面前徑直消失之后，他便知道自己是沒法從這里找尋到什么信息的。
“但是這一次可不一樣，原來最終的地點是在平安車站旁的廢棄小區內。”
馬奎摩挲著下巴小聲說道。
“那看來，他們的戰斗是從車站后面的拐角處開始，然后翻越了墻壁，一路打進了小區內？”
“咦？？？”
馬奎走到拐角時，忽然發現了一個上次完全沒有看到的大洞。
那是一處塌陷的墻壁，上面有整齊的被利器劃開的痕跡。
而有些奇怪的事，這洞口的兩側并不一致。
在洞內，有到處散落的石塊和一些已經發黑的血跡。
而洞外，也就是馬奎現在身處的拐角處，則保持整潔的地面，沒有一絲痕跡。
這種洞口內外兩相對比的感覺，就仿佛是拼湊在一塊的兩個世界。
看著面前的異樣情景，馬奎喉頭吞咽了一口口水。
他本能地掏出了手槍，又順帶打開了手機。
原本他想聯系同伴讓他們一同前來，可他想到自己給何安的那個承諾，是一次‘非官方的對話’。
這讓他又收回了手機。
“反正，跟他們說了也會忘記。”馬奎自我安慰了一句，然后舉槍邁步走進了洞口。
對于馬奎來說，這次探索的終點，十分好找。
因為自從進入洞口，他便通過手電筒，注意到散落地面的零星血跡。
遠遠望去，它們就像串在一起的道標，一路延伸，直至離這里最近的一處樓宇。
雖然這小區黑燈瞎火而且寂靜無聲。
但馬奎好歹也是經驗老道的探長，區區這種場面還是嚇不倒他。
他小心翼翼地走進樓洞，很自然地抬頭看到二樓凌亂的雜貨堆，和散落一地的玻璃碎片。
往上走幾步，還能看到更加夸張的破壞場景。
看來這里就是兩人最終對決的地方。
馬奎如此想道。
他拾階而上，走上二樓之后，終于在不遠處，看到了一個半坐在地的人影。
噗通。
馬奎感覺自己的心臟一陣劇烈地跳動。
他分辨不出這是自己在害怕，還是對總算看到結局的一種解脫。
面對一動不動的那道身影，他先是一手持槍，一手用手電從對方腳部往上照去。
通過觀察對方的體型，他已對這人的身份有了七八分的把握。
當他看到對方胸前直透胸腔的傷口以及流淌一身的血跡后，馬奎知道這人已經沒救了。
于是他彎下腰，用手電照射對方的頭部。
果然看到的是武安國那張熟悉的面孔，這小子現在緊閉著眼，看起來就像睡著了一般安詳。
‘這就是你的最終歸宿么，打斗著這么激烈，看來你還真的喚醒了一位英雄啊。’
馬奎有些傷感地想到。
至于接下來該怎么處理呢？
馬奎在心里面一陣猶豫，到這種份上，他的確不想牽連何安。
而且眼前這夸張的戰斗場景，也不像是普通人能夠做到的。
所以，果然這里面發生了超凡之事，這樣一來，就算真的叫同事過來，這事也會跟之前的案件一樣不了了之。
“所以，還是由我來給你安排一個歸宿吧。”
馬奎想著便要起身，而他剛站起來，表情卻瞬間凝固，甚至因為極度的驚嚇差點當場開槍。
因為在這破碎的樓道內，不知什么時候出現了一位女孩。
她看起來也就十五六歲的模樣，有著一張清純招惹憐惜的面龐，和一頭淡紫色長發。
“你是…”馬奎想起了這是出現在他夢中的女孩，可即便如此，在這種環境里看到她，也還是讓他心臟顫抖不已。
“安啦，你見過我么？”
面對馬奎舉起的黑洞洞的槍口，女孩歪著腦袋認真地思索著。
“啊，對了，你是拒絕我邀請的探長先生！”
雖然這女孩談吐非常友善，可馬奎不知為何，內心依舊狂跳不已，他的求生本能似乎在告誡著他，自己目前的處境極其危險。
于是馬奎沒有搭話，他小步挪動著自己的身體，一步步往二樓拐角破碎的窗口方向靠去。
然而他的一切終究還是徒勞。
因為就在下一秒，他看到女孩突然張開那張櫻桃小嘴，像吞食糖果一樣做出一個閉口動作。
而等女孩做完這一動作之后，留在而二樓拐角處的，便只剩下一雙還噴著血跡的雙腿了。
“明明弱小卻還喜歡多管閑事，想必如果是雁夜叔叔的話，應該也是和他差不多的味道吧。”
女孩說著露出甜美的笑容，而她的嘴角，則不經意有些許血跡殘留。
從此以后，這個世間，便再也沒有這位馬奎探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