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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四十二章 是非成敗(上)

  昨夜吉布長河邊的風究竟有多冷,恕兒已經記不清楚。她只在模糊的意識里記得一個很熟悉、很悅耳的聲音。

  那聲音越過年年歲歲,越過萬里之遙,低柔地貼在她耳畔:“恕兒…世上再無宋王劉璟…我的身世,早已無據可查…到頭來,被困于身世之謎的人,竟然是我…”

  她努力想睜開眼睛看看對她說話的人,可是再怎么努力,眼前還是一片漆黑,以至于根本分辨不出自己是否已經睜開了雙眼。

  此時一只微涼的手撫了撫她的額頭,又緩緩為她把脈,動作極其溫柔,卻又不失力道,指尖的觸感有些粗糙,不似女子。她恍惚地猜想,這個男子的手若不是常年撫琴,便是常年操練兵刃,怎得還會把脈呢?

  她聽到那人嘆了口氣,又聽顏笑說:“到晌午恕兒還未醒,應是高燒不退所致。駱醫師,這可不是瘟疫吧?”

  諸葛從容的指尖留戀在恕兒的手腕上,搖了搖頭。

  顏笑舒了口氣:“不是瘟疫就好!那定是受了風寒。”

  諸葛從容挑眉,眼中露出疑惑。

  顏笑道:“駱醫師是想問她為什么受風寒?昨夜外面又下雪又刮風的,連戎族人都早早回了各家的氈帳里,她也不知道去哪里吹冷風吹了一整夜,到凌晨才回來,能不受寒嗎?”

  恕兒醒轉,抽回手,翻了個身,背對著諸葛從容。

  諸葛從容知道恕兒醒了,也知她是在故意避嫌,于是站起身,對顏笑比了個“放心”的手勢,便移步回自己的帳中,為恕兒熬粥煮藥。

  薛繁正在他身旁幫忙煎藥,忽聽帳外有人踏雪而來。薛繁去迎,掀開帳子看到來者,不免一驚。站在他面前長身玉立的男子,不是宋王又是誰?

  更令薛繁驚訝的是,宋王的裝束,或者說妝容,完全不似他去年在宋國玉都見過的模樣。

  劉璟看到薛繁,也同樣驚訝:“薛小先生?”隨即行禮,“沒想到還能在漠北狼城遇見滅玄道長的弟子。小先生長高了,我差點沒認出來。”

  這次薛繁沒有提前準備應對之詞,只得硬著頭皮行禮道:“宋王殿下。”

  劉璟做了個禁聲的手勢,低聲道:“小先生莫要聲張,我已不是宋王。”又看向薛繁身后氈帳,道:“我是來找駱醫師的,不知他可在帳中?”

  薛繁不答,只匆忙道:“我在備藥,你先稍等。”旋即轉身進帳,跑到諸葛從容身邊小聲稟報:“外面來人是宋王劉璟!他在找你。你還要裝扮成滅玄道長嗎?我要不要趕他走?”

  諸葛從容倒并未露出詫異之情,一手用木勺攪著剛剛煮沸的米粥,一手示意薛繁請來者入帳。

  薛繁猶豫:“不棄哥哥,他可是宋王,他要知道咱們騙了他,那可是欺君罔上…”

  諸葛從容笑而不語,仍示意薛繁去請劉璟。

  薛繁回過神來,拍著自己的小腦袋道:“他沒見過你是吧?如此一來,你又何必裝扮成滅玄道長呢?我這就去請他進來!”

  諸葛從容不在意地點了點頭,薛繁便轉身去請劉璟,卻只是掀開氈帳的簾子,其余什么也沒說。

  劉璟入帳,見一位灰衣如墨、烏發如瀑的男子背對著他,正一手攪粥,一手拄拐,便行禮道:“先生就是戎族人口中的神醫‘駱醫師’吧?在下冒昧前來打擾,是想問駱醫師討些驅寒的藥。”

  諸葛從容放下木勺,不疾不徐地轉過身。

  劉璟當即去握劍柄,卻忽然意識到腰間并無佩劍,握了個空。

  兩人對視片刻,自然是劉璟先開口:“你…還活著?”

  諸葛從容用唇語說出了“活著”二字,平靜地看著扮相有些奇特的劉璟。

  兩人陷入沉默,薛繁輕咳一聲,道:“原來你們認識呀!那個…宋王殿下,不棄哥哥患了啞疾,說不出話,你別介意。我去拿筆墨給他。”

  劉璟皺眉:“原來那位患有啞疾的‘滅玄道長’,是你假扮的?我如今又該叫你什么?駱醫師?諸葛從容?還是齊王劉瑢?”

  薛繁睜大了眼睛:“不棄哥…你…你竟是齊王殿下嗎?那絕世峰上的墓…”

  諸葛從容拍了拍薛繁的肩膀,領他到那鍋米粥旁,把木勺遞給了他,又指了指正在煮的草藥,薛繁只得一邊吃驚,一邊干活。

  諸葛從容又走到劉璟面前,示意他坐下。兩人隔著氊爐,此生第一次安靜地打量著對方。

  曾經以為的血親,曾經以為的宿敵,如今度過幾重生死,以截然不同的身份坐在萬里以外的漠北之地,兩人倒是故知似新識,沒有絲毫劍拔弩張之氣。

  劉璟不禁扶額苦笑:“人生在世,還真是浮沉難料!誰能想到,昔日的復國盟主,號令四國盟軍,如今卻患了啞疾?誰能想到,昔日威風凜凜的宋王,如今卻扮做這副模樣,只為進一次戎族王庭?”

  諸葛從容淡然一笑。

  這一笑,更令劉璟不知所措,只能問道:“你扮做滅玄道長時,有那么多機會可以殺我,為什么不殺我?”

  薛繁識趣地遞來紙筆,諸葛從容寫道:“不愿恕兒的孩子沒有父親。”

  劉璟見字,疑惑萬分:“你隨恕兒從楚國一路行來,難道她還未告訴你,小恩是你的女兒嗎?難道…你一直沒有告訴她,你還活著么?”

  諸葛從容放下筆的手不自覺地抖了一下。

  劉璟嘆道:“我既然肯將實情告訴你,便也不怕你來取我性命。活著,我便只想清靜自在,死了,也想死得其所,還清孽債。”

  諸葛從容頷首,又敲了敲氊爐,示意薛繁去給恕兒送粥送藥。

  帳中只剩兩人,諸葛從容寫道:“今之計,治恕兒眼疾為先,解戎人兵患為重。此二事,我皆有對策。齊王死,宋王無,你我前塵已入土,煥然新知未嘗難。”

  閱罷,劉璟鄭重道:“若真能了此二事,我便是三生有幸。諸葛從容,你有什么辦法?”

  諸葛從容言簡意賅地寫下對策,劉璟讀之眼前一亮,遂恍然大悟道:“原來你扮做滅玄道長給我寫了那番話,便是早就把我也算了進來?”

  諸葛從容寫道:“你若能來,最好不過,也不枉恕兒對你的一番青睞。”

  劉璟看著諸葛從容將那張寫滿字的薄紙丟入爐火,見“前塵”與“青睞”都被焚燒殆盡,終于豁然開朗,坦然道:“棄去宋王之位后,成我者,敗我者,生我者,滅我者,從此不再是別人,唯有我自己。不瞞你說,我曾以為自己是天下最倒霉的人,沒想到,我也有幸運之處。我的幸運,不是自幼為王,而是,犯過的錯,還有機會改,滔天的罪,還有機會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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