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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四十一章 良藥苦口(下)

  寒風徹骨,恕兒凍得耳朵疼,便用雙手捂起耳朵。

  劉璟將自己的雙手覆在恕兒的手上,低下頭,近乎貼著她的耳鬢緩緩道來:“恕兒,去楚國前,我無意中得知,宋懷王并不是我的父親。我的親生父親是誰,我母親臨死都沒有告訴我。你我曾稱之為‘奶奶’的那個人,就是殺死我親生父母的兇手。她死前也沒有將我的身世告訴我。這之后,我翻遍宋宮,只尋得——我的身世,早已無據可查。”

  劉璟感到恕兒的手在他的手中微微顫抖了一下。

  劉璟的聲音也顫抖著:“到頭來,被困于身世之謎的人,竟然是我。恕兒,如果一個人自從出生于世,便被騙得徹頭徹尾…可是當他知道真相時,一切都已經晚了…他還有何顏面活在世上呢?”

  寂靜良久,羚格草原又飄起了雪。

  恕兒沉默地任由劉璟將她再次擁入懷中。

  恕兒的臉埋在劉璟起伏的胸膛。她緩緩抬手攬住了劉璟的背,悶聲道:“哥哥…”

  劉璟心尖一顫,微不可聞又極其珍重地說:“你還肯這樣叫我…”

  恕兒道:“我記得小時候你對我說過,不論我的親生父母是誰,我都是你最疼愛的妹妹。你記不記得,長大后,我對你說過,不論我在哪里,只要知道你活著,我就會覺得安心?”

  劉璟鄭重道:“一直記得。”

  “我不要你死。”恕兒嘆道,“不然,我的怨怪、悔恨、遺憾…便只要我一人承擔么?”

  劉璟臂彎用力,仿佛在抱緊最后一絲希冀:“什么意思?”

  恕兒掙脫不得,整個身體都在顫抖。她哽咽著:“你以為,他們的死,我都只歸咎于你嗎?你以為,我不自責嗎?是我在與從容成婚前就讓他答應我,無論如何不可以殺你!是我助小瓔登上了楚王之位,他才會自隕性命,為楚國鋪下一條無可回頭的伐宋之路!很多事,看似與我沒有干系,可是我也有悔、有愧!”

  劉璟頓悟——恕兒明知列國諸王逐鹿九州早晚會成你死我活的局面,竟然還對諸葛從容提出那樣的要求…

  他情難自抑地在恕兒的耳垂上印了一吻,又貼著她凍紅的耳朵道:“恕兒,我果然來遲了,遲了許多年!沒有了宋王的頭銜,我只屬于你一人。我犯下的錯,我不會為自己開脫。從今往后,你盡可以把所有的怨憤和自責發泄到我身上,我替你去贖罪補過!”

  或許因為寒風太過凜冽,或許因為此處與世隔絕,恕兒竟貪戀起包裹她周身的溫暖。明知不可以,卻極難再退拒。

  她呢喃著:“你真的不再是宋王了嗎?”

  兩人耳鬢相貼,劉璟“嗯”了一聲,臉頰便觸到恕兒眼角落下的淚。他不愿自己的淚水連著恕兒的淚水一起結成冰,遂輕輕笑道:“你若看到我是扮成怎樣一番模樣才被選到戎族王庭來,便會確信,這世上真的再無宋王劉璟。”

  恕兒終于推開劉璟,歪著頭好奇道:“什么模樣?很丑嗎?”

  劉璟撫了撫恕兒的眉角:“是從未扮過的漂亮!你肯定想不到,當年全宋國最不解風情的‘王權狂人’,如今對于描眉畫眼、衣著服飾竟是極為在行。幸好你看不到我的模樣,不然你肯定會笑。”

  恕兒恍然:“你效仿我當年在陳國時的偽裝,扮成了斷袖?”

  劉璟笑道:“是呀,就是想起了你,我才能出此妙計。格邇巴去平梁選周文先生時,我剛剛禪位,正好住在寧和宮中。趙王與我談及此事,我立刻便想借此機會來漠北狼城找你。

  若硬將我塞給戎族來使,恐怕他們懷疑我是趙王派去的細作,于是我們便為格邇巴策劃了一場甄選,給足他面子,也讓他放下防備。

  他看到的人選,自然是我們精心設計過的。

  趙王說,這些人的才華根本不重要,隨便派去一個士子便能應付,我們只需想透兩件事,從這兩件事入手便能左右最后被選定的人——

  其一,聽說戎族汗王有個極受寵愛的獨女,年歲尚小,這周文先生請去漠北,必定也要教一教那戎族的公主。

  其二,戎族人里會說周文的人并不多,能以為汗王選周文先生之名出使趙國的人,必定是戎族人里頗具才學又很受汗王寵信的大官。他既受汗王信任,便不能找個草包回去復命,但若他領個博學多才的人回去,又難免不會害怕他自己的才學被他親自選的‘周文先生’給比下去,從此撼動他才戎族王庭里的地位。”

  恕兒聽得有趣,不禁感嘆:“你還是這么會講故事,趙王也還是這么通透。”

  劉璟繼續道:“這可不是書上看來的,是我編、我演的,怎會講不好?

  趙王說了這兩件事后,我便立即想出了對策。

  其一,既然要給那年幼的公主授業,便不能是個玉樹臨風的,也不能是個老態龍鐘的。前者容易招來禍患,后者不易留住學生。

  其二,能讓這位十分糾結的戎族使者離開兩難境地的人選,必要既有真才實學,又永遠無法超越他。”

  恕兒道:“所以,找個才華橫溢、樣貌不俗的斷袖,便不會入了公主的心。但你又怎知如此之人無法擋了寵臣的路?”

  劉璟道:“我曾抓了幾個戎族人養在宮中教我戎語,又尋來許多有關戎族的史料來讀。要學好一方語言,自然不能只學說話寫字,更重要的是了解他們的想法和規矩。

  戎族王庭的規矩是,犯過者不能為官,身殘者不能為官。而戎族雖無明律,但是在他們眼中,斷袖與身殘無異。所以這樣的‘君王師’,縱然再有才學,也無法在戎族王庭入朝為官。”

  恕兒道:“這便是戎族人應向九州人學習之處。其實九州列國甚是包容,女子可為君王,斷袖亦可名垂青史。”

  劉璟道:“戎族人善騎射、講信義,人人皆勇士,也有值得九州人學習之處。”

  恕兒不禁噗嗤一笑:“你如此說,倒真有點‘君王師’的樣子。”

  劉璟笑著:“未擔過君王責,怎能做‘君王師’?古往今來,稱職的‘君王師’,的確找不到幾個。可惜我禪位后,并無傍身錢,只得喬裝打扮,領此頭銜,蹭個車馬路費來找你,可不是真要給那赫蘭野授業解惑。”

  已經很多年沒有聽過劉璟的語氣如此輕快愉悅,寒風中,恕兒心頭一暖。漠北草原的雪,好似與兒時白玉宮中的雪并無差異。

  恕兒轉念問道:“既然你想滅了宋國,又為何禪位于宋懷王呢?”

  劉璟嘆道:“那時我去楚國找你,就是想用宋國的玉璽從林瓔身邊換一個你。可惜…天不遂人愿,林瓔一死,楚宋只得兵戎相見。畢竟林瓔算天算地,也未能算得出我的身世,生生斷送了楚宋百年的比鄰情誼。

  楚宋已經兵戎相見,若我將一盤散沙的宋國交到楚國手中,誰能保證楚軍不會屠戮宋境?我雖想滅宋國,卻不想生靈涂炭。我禪位給曾經的宋懷王,起碼他一定不會傷害宋境之中的百姓。而且他手中并無兵權,趙國公主絕不會讓他以宋懷王的身份再回到宋國去。我走之前,已經確定宋國上下沒有人可以讓宋國東山再起。如今的晉陽關內,真的只剩下趙國和楚國。

  你應該還未聽說,趙王已改國號為‘趙宋’,楚王也跟著改了國號為‘楚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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