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了綠苔的青磚路面是濕漉漉地一片。天雖未下雨,但空氣中卻彌漫著濃濃的濕氣。一駕馬車緩緩駛來,車輪發出有節奏地聲響。
一個清瘦的馬車夫坐在車的窗前,手里握著的是正前頭兩匹馬的韁繩。車中并排坐著的便是錢謙益和柳如是了。二人的面色凝重,坐在車里一言不發。
錢謙益覺得有些尷尬,便伸手握住了柳如是的手。柳如是輕輕一顫,忙將手縮回了袖子里。
昔日的愛侶如今雖同坐一車,卻不能彼此相依。錢謙益的心也隱隱痛了起來。
“夫人,你還在怪我,是嗎?”錢謙益這樣問。
柳如是側過臉來,沖他一笑,道:“不了,我不怪你。只要你一心為著咱們復明恢漢,我便不怪你。”
“可你還是在躲我。”錢謙益的語氣也有些著急了。
柳如是的面色沉了下來,幽幽地說:“我可以不怪你,但卻無法向以前一樣地愛慕你。牧齋,我這次回來全然是為了大局,不是為了你。你心里可知道?”
錢謙益點了點頭,道:“我知。”
“那便是了。”柳如是說:“我和你,正如我和徐暮帆一樣,都是做大事的同路人。我們之間,只可有公心,不可有私情。”
她這話是說給錢謙益的,又像是說給自己的。
錢謙益沉默了半晌,才徐徐吟道:“大抵西汀寒食路,桃花得氣美人中。”
柳如是聞言便是一驚。她有些惱羞成怒,慍色道:“牧齋,你怎么偷看我寫的東西?”
錢謙益沒有回答她,而是說:“我還記得,臥子有詩云應有江南寒食路,美人芳草一行歸。你的詩,可是為臥子做的嗎?”
“臥子”正是陳子龍的字。錢謙益提到他的字,便給人一種親切的感覺,先將敵意消了。
柳如是倒也灑落,見狀如此,便也點頭承認:“是。我是寫了首給子龍的應答詩。”
錢謙益并沒有動氣,而是頷首道:“或許,你們才是一對璧人。”
錢謙益的大度多少令柳如是有些吃驚。她微微吃驚,抬起頭來望著他。
此時,她望著他的側臉,才發覺眼前這個男人是如此地蒼老。
柳如是含笑搖頭,答道:“我的殘生,只能與青燈長伴。”
錢謙益身子不覺一顫,忙抬起頭來望著她。柳如是的話里藏著多少落寞,多少辛酸,甚至還透著那么一絲遠遁紅塵之心。這讓他十分地驚訝。
“夫人,你…”“老爺夫人!咱們到洪府了!”車夫吆喝了一聲,便打斷了錢謙益的話。
于是他也只得將萬千情愫放下,揚聲回答:“知道了!”
馬車緩緩地停了下來。車夫拿了一個腳凳放在他們下車的方向。錢謙益踩著腳凳先下了車來,然后伸手攙扶著柳如是走了下來。
二人剛一下車,洪府門口的門子便躬身諂笑著迎了上來,說:“錢大人、錢夫人,我們家洪先生恭候多時了。”
錢謙益作了一揖,說:“多謝你家先生的拳拳盛意。我們夫婦也惶恐得很。”
“呦!錢大人萬不可這樣說!”門子嘿嘿一笑,便將身子側開,道:“二位里邊請。”
“有勞。”錢謙益和柳如是各自行了半禮,然后在這門子的引領下進了洪府的大門。
他們穿過甬道,來到了大廳。大廳門口有幾個侍女相候。她們見二人來到,紛紛屈膝見禮,一齊嬌聲道:“恭迎錢大人和錢夫人。”
二人對視了一眼,心中都有些惴惴不安。他們剛進大廳,就見洪承疇已坐在上首的位子上。他面頰枯瘦、面色蒼白,端著茶杯的手還在瑟瑟顫抖。
錢謙益和柳如是看在眼里都覺得納悶:“怎么洪承疇變成了這副樣子?”
洪承疇見二人走來,便也用手撐著茶幾勉強地站起身來。站在一旁的老仆人急忙上去攙扶。
“咳咳,牧齋兄、河東君,大駕光臨,蓬蓽生輝,呵呵呵…咳咳…”他的聲音也變得十分嘶啞低沉,像是有一口濃痰卡在嗓子眼似的。
錢謙益在來的路上還帶著些許地不平之氣,可見到洪承疇的這副病入膏肓地樣子,便又一下子軟了心。
“亨九先生客氣。”錢謙益代自己和柳如是向他還禮。
“請坐吧。”洪承疇一邊咳嗽一邊說著,自己也坐了下來。
三人坐好。侍女們捧著熱茶和點心迎了上來。她們擺好東西,便又依次退了下去。
洪承疇頗為勉強地一笑,說:“粗陋點心,請兩位隨便用點。”
錢謙益道:“亨九先生請我們夫婦來府上,不知是為了什么事?還請亨九先生明示。”
洪承疇呵呵地笑了起來。但他的笑聲夾雜著胸腔濃痰地上下翻滾,聽在人的耳中蠻不是滋味。
“現在,我大清的疆域內,物價飛漲,民不聊生。大清寶鈔幾如廢紙,而朝廷還在不斷地印新錢。”洪承疇講道:“城外的前明叛軍卷土重來,整個江南幾乎都要丟了。呵呵,大清寶鈔已不能用。朝廷自然無錢發餉。沒有餉銀,便沒有援兵。江寧,怕是守不住咯。”
錢謙益和柳如是對視了一眼,眼中都有些惶惑不安。
洪承疇輕呷了一口茶水,繼續說:“不過我還有一個辦法。這個辦法雖不能挽狂瀾于既倒,但卻可以讓前明叛軍自相殘殺,兩敗俱傷!”
聽聞此言,錢謙益和柳如是的心頭俱是一震。他們不由得將身子坐直,目光矍鑠地望著洪承疇。
洪承疇干笑了兩聲,一揮手道:“出來吧。”
一個小廝從偏門走了進來。錢謙益和柳如是的目光也向他投了去。而跟在這小廝身后的還有一個人。他們正是瞧見了這個人,俱是大吃一驚。
“是你!”錢謙益和柳如是一同站起身來,異口同聲地叫道。
這個跟在小廝身后的,正是徐楓的表哥徐昊了。
徐昊有些難為情,只是輕輕地向兩人點頭示意,頗為尷尬地笑著:“錢大人,河東君,多日不見,你們還好嗎?”
錢謙益凝視著他,心中五味雜陳。而柳如是則將頭偏向了一邊,重重地呼吸著,看得出來,她也是極為氣憤得了。
洪承疇呵呵一笑,道:“這個人兩位看著眼熟嗎?他不是別人,正是去歲還坐在金鑾寶殿上的弘光皇帝朱由崧!”
徐昊低著頭,不發一言。錢謙益和柳如是心中也有些犯嘀咕。他們從洪承疇的話里判斷,似乎他還不知眼前這個人并非是朱明血脈。
洪承疇見他們不說話,還以為他們是害怕了,自己便越發得意。
“城外叛軍雖然猖獗。但他們也有他們的弱點。”洪承疇笑著說:“唐王和魯王爭執不下,桂林的定武皇帝則是鞭長莫及。呵呵,若是在這江寧城里再冒出一個皇帝來,只怕他們就算奪下了江寧,也只能為了統續而大打出手。哼!我大清朝便可借此機會休養生息,以備再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