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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三章 桃花得氣美人中

  正如一年前多鐸大軍逼近南京時的模樣,這時的南京城也是一片蕭瑟。秦淮河邊水聲寂寂,鶴鳴樓上板蕩瀟瀟。街上無行人,店家空添燈。

  誰都知道,大明要殺回來了。不僅滿城的“真滿洲”恐慌,剃了發的漢人百姓也心有戚戚然。剃發易服,便是歸順。此處歸順,彼處便是叛逆。

  不過,就在這一天的大清早。百姓們打開窗戶驚訝地發現,似雪片一般地白紙從空中紛然而落,清風一吹,紙片就飛入了屋子里來。

  “留發者為順民,剃發者為難民。”紙片上就寫著這十二個字。百姓們一時心情激動,便互相轉告。只一日之間,“留發者為順民,剃發者為難民”這句話便在南京的市井之間傳開了。

  柳如是正坐在書房中,面前烤火的爐子暖意熏熏。

  她柳眉微皺,將手里握著的一張張紙丟進火爐中。火苗上竄,迅速將紙張吞噬。

  這些是她和陳子龍的書信往來,也有鄭森的密信和李定國送來的蠟丸。這些密信看上去錯亂復雜,其實內容大致相同,總結起來就是里應外合,以最小的代價奪回舊都。

  柳如是讀過之后一一寫了回信,讓錢謙益代自己發出。而她自己則要將這些證據銷毀。

  她一張一張地燒著,手上握著的信件也越來越少。直到最后的一張,她幾乎就要投進火爐時卻猶豫了。

  她將這張紙捧起來,目光中滿是愛憐和疼惜。在這張雪白地薄紙上寫著幾行蠅頭小楷,看上去極為工整。看得仔細,才發現是一首詩。這詩叫做寒食,如此寫道:

  愁見鴛鴦滿碧池,又將幽恨度芳時。

  去年楊柳滹沱上,此日東風正別離。

  這首詩定出自陳子龍之手。但他似乎卻無意讓柳如是看到。因為這張紙不過是用來包信札用的。若不是柳如是心細如發,或許也發現不了。想必是陳子龍在情急之下,誤將自己寫好的詩用來包信了。

  柳如是似出神一般地念著:“愁見鴛鴦滿碧池,愁見鴛鴦滿碧池…”

  這句神來之筆讓她彷徨心酸。陳子龍為何見了滿池的鴛鴦就會發愁?那是因為,他望見了鴛鴦的如膠似漆,就會想到自己和柳如是的分離。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在眼下抗清形勢大好的時候,柳如是卻因這樣一首詩陷入了對往事的追索當中。

  于是,她暗嘆一聲,緩緩站起身來,踱步來到桌前,也提起筆來,飽蘸濃墨,在宣紙上刷刷點點地寫了起來。

  不一會兒,一首詩便形成了。只見這詩寫道:

  垂楊小院繡簾東,鶯閣殘枝未思逢。

  大抵西汀寒食路,桃花得氣美人中。

  她寫完落筆,但滿面地愁色一點也沒有舒展。這是一首應答詩,已作陳子龍寒食的應答。她歪著腦袋,將自己的這首詩看了又看,自己和陳子龍往日相處的愛恨離愁也漸漸浮現在了眼前。

  她本以為,自己已斬斷了和陳子龍的情絲,只把他當一個志同道合的知己。她以為自己很灑脫、很獨立。可當她讀到陳子龍的詩時才發覺,原來自己并沒有那么灑脫,并沒有那么獨立。

  她似乎還深愛著陳子龍,只是將這份愛埋藏在了心底里。而陳子龍的這一首詩又將沉沉地情愫勾起,讓她生起無限悵惘之情。

  就在這時,書房的門“吱呀”一聲被推了開來。錢謙益人到聲也到:“夫人,你可看到院中飄散的字條了嗎?”

  柳如是猝不及防,急忙用書本將自己的這首詩蓋住。錢謙益喜色滿面,見了柳如是這略顯慌亂地神情也是一怔。

  “你怎么不敲門?”柳如是揚起一對嗔目帶著埋怨說道。

  錢謙益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說:“為夫無狀,驚擾了夫人。還請夫人諒解。”

  柳如是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便問道:“什么事這么高興?”

  錢謙益將手上拿著的字條迎了上來,說:“夫人,你且看看。”

  柳如是帶著些許狐疑地神色,將字條接過來緩緩讀道:“留發者為順民,剃發者為難民。”

  錢謙益笑道:“這一定是城外義軍為了安定留都百姓的心而散布進來的。如此一來,剃發的百姓們便不用怕朝廷回來了。只是不知,他們是如何在一夜之間就將這些字條傳進城來的。”

  柳如是如夢方醒般地一揚頭,又急急問道:“外面的八旗兵和綠營兵有何動作?”

  錢謙益回答:“在四處查收這樣的字條,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我問起來,他們也是三緘其口。”

  柳如是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說:“這就對了。這些字條一定是用熱氣球送進來的。”

  “熱氣球?”錢謙益楞了一下,仍是不明就里。

  柳如是踱步過來,說:“熱氣球乃徐暮帆所創。它是一個大吊籃,可以御風飛行,日行千里。”

  錢謙益把眼睛瞪得老大,驚訝地說:“哦?世上竟有如此神物?”

  柳如是淺淺一笑,道:“徐暮帆確有大才。如果沒有他,我們的伐清之役定不會如此順利。”

  想起徐楓來,柳如是就不免聯想起那日在齊王府,徐楓對自己的輕薄無禮。而一念及此,她的心情便又有些低落了。

  錢謙益顯然沒有察覺到柳如是情緒的變化,也不無感慨地說:“是呀,朝廷能得此人,是天下萬民之幸。與他相比,為夫我可大大地不如了。”

  柳如是微頷著首,冷冷一笑,道:“你何止是不如。你和徐暮帆站在一起簡直就是云泥之別。”

  錢謙益有些慚愧了,回過頭來望著柳如是,苦笑了一聲。

  “老爺!夫人!”老管家邁著蹣跚地步子匆匆而來。兩人對視了一眼,神情也緊張了起來。

  待他進了屋子,錢謙益才問道:“什么事?”

  老管家將他二人一望,答道:“老爺,洪先生請您去他的府上。”

  柳如是柳眉一皺,迎上來問:“可知是什么事?”

  “不知。”老管家頓了頓,又說:“還特別吩咐,要夫人一起去。”

  “什么?”柳如是吃了一驚,道:“也要我去嗎?”

  “是。”老管家點了下頭。

  錢謙益和柳如是又對視了一眼,便又說:“知道了,我們收拾一下,馬上就去。”

  “哎!”老管家應了一聲,便緩緩地退了出去。

  錢謙益皺著眉頭,踱步到窗前,說:“咱們的事或許敗露了。夫人,不如你…”

  “不如什么?”柳如是以質問的口吻打斷了他的話。

  錢謙益回過頭來,望著柳如是堅定的眼神,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回答。

  她頗為嚴肅地說:“我既來到南京,便已做好了殺身成仁的打算。如果我要逃跑,不僅丟的是我的面子,同樣也丟了你錢謙益的面子。總之,洪承疇既然點名要我去,我便去。古人有詩云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今天,我便要改一改這個規矩!”

  她說完便大踏步地出門去了。

  “夫人…”錢謙益一時語塞,聲音哽咽得已發不出來。他只能重重地一嘆,耷拉著腦袋又回到了桌前。

  他有些奇怪,書本為什么會放在桌子的正中央,似乎是為了遮住什么。于是,他將這書本挪開,便看到了柳如是的詩。

  “大抵西汀寒食路,桃花得氣美人中。”他喃喃地念叨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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