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太監模樣的人正坐在衙門的上首,一臉地倨傲不屑。洪承疇弓著身子站在一旁,露出一個諂媚的笑容。
這太監輕呷了一口茶,說:“洪大人,皇上的旨意也不全是責備。老奴伺候得久了,也摸得出皇上和太后的脈來。”
“是是是,皇上和太后那,還得請大官多美言幾句。”洪承疇深諳為官之道。他雖是地方大員,但見了皇帝身邊的人,總得謙卑為要。
“美言?哼!洪大人可叫老奴為難了。”這太監陰陽怪氣地說:“當初上書朝廷,要發行紙幣的是洪大人。如今在河北,紙幣日貶,物價暴漲。老奴一路行來所見所聞,也是如此。洪大人這可怎么說?”
“這…”洪承疇想了想,答道:“此事老臣也是始料不及。容臣細細查來,然后奏上。”
這太監一抖長袍,站起身來說:“那洪大人可得抓點緊,莫欺皇上年幼。若是上頭問了罪,可沒洪大人的好果子吃。”
“是是是,老臣謹記于心。”洪承疇弓著身子目送這太監揚長而去了。
“唉。”待他走后,洪承疇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腳下一軟,幾乎立足不住。
“洪先生!”老仆人急忙迎了上來將他扶住,關切地問道:“先生可還好?”
“不礙事,不礙事。”洪承疇有些心慌意亂。他搖了搖頭,道:“快備筆墨紙硯,我要給徐楓去信。”
“是。”老仆人應了一聲,然后扶著洪承疇坐在椅子上,道了句:“先生稍候。”離去時仍不時回頭看他。
而洪承疇坐在那里,耷拉著腦袋,身子有些輕微地搖晃,就像是一個喝醉酒了的人。
不一會兒,老仆人手捧文房四寶而來。隨他而來的還有一個侍女。
“快,磨墨!”老仆人吩咐了那侍女一句,便又去扶洪承疇。
“先生,您怎么樣?”老仆人一臉愁色地問。
“嗯?”洪承疇抬起頭來,臉上帶著茫然和倦色。他的臉色發白,腦門上冒著虛汗,就像是體力透支地樣子。
“先生,您是不是病了?老奴去請大夫。”老仆人這樣說。
洪承疇搖了搖頭,道:“我必須立刻去信給徐楓,問他紙幣為何會貶值。此事緩不得。”
“要不,還是請個筆帖式來寫吧。”老仆人建議道。
洪承疇苦苦一笑,又是搖頭:“不可。我與徐楓相隔千里,所能維系的只有這一條細若游絲地通信管道。若我假手他人,難免讓他疑心。”
“可是…”老仆人眉頭緊皺,卻也不知該怎么勸。
那侍女將研方一提,柔柔地說:“大人,墨好了。”
“嗯,好。”洪承疇頗為費力地站起身來,老仆人急忙將他攙著,移步到桌前坐下。
洪承疇提起筆來飽蘸濃墨,寫下了“暮帆青鑒,見信如晤”八個字。
老仆人在一旁看著,滿眼盡是關心之色。
洪承疇寫完這八個字便是一陣咳嗽,握筆的手也在微微顫抖著。但他沒有停頓,繼續一筆一劃地寫了起來。
他寫得很慢,但落筆有致,字字清晰。老仆人看在眼里,又想到洪承疇身子不適,仍能把字寫得規整,心下也是極佩服。
很快,他的信便寫好了。他呼出了一口長氣,如釋重負一般地將筆放回了筆架上。
“拿去,快些發了。”他一邊說一邊隱隱地咳嗽著。
“是。”老仆人也不敢怠慢,收起這墨跡未干地信來,一路小跑地出去了。
可他剛到門口,只聽身后那侍女一聲驚呼:“洪大人!”接著便是一陣“叮叮當當”,似重物墜地的聲響。
老仆人心頭一顫,忙回頭望來,只見洪承疇已翻身倒地,硯臺、研方和毛筆、筆架都從桌上摔落,烏黑地墨汁四濺,侵染了洪承疇的半邊衣袖。
“哎呀!先生呀!”老仆人大吃一驚,手上的信也從指間滑落,就像落葉似的翩然墜地。
這侍女年紀很輕,見此情形已嚇得木然呆立,不知該怎么辦了。老仆人倒是處變不驚。他輕輕將洪承疇扶住,掐住了他人中,然后又對這侍女說:“快去叫大夫!”
“哦!”侍女應了一聲,慌慌張張地就跑了。
洪承疇也不知自己昏迷了多少時辰,只是在一陣劇烈地咳嗽中恢復了清醒。他睜開虛弱地眼睛,放眼四顧,發覺自己正躺在臥室的床上,床邊坐著一個中年男子,像是個大夫。他正輕輕按著自己的脈搏,雙眉緊蹙,正在思索著什么。
之前幫自己磨墨地那個侍女也正端著盤子站在身后。盤子上是茶壺茶盅,還有一塊毛巾。
老仆人站在旁邊,本還是一臉地憂色,但見洪承疇醒了來,便又露出了笑顏,道:“先生您終于醒了!”
洪承疇點了點頭,目光又落在大夫的身上,道:“敢問先生,在下得的是什么病?”
大夫那一臉地嚴峻神色中裂開了一個微笑。“大人所患的是心癆,在下為大人把脈,見大人脈象平和,不會有大礙。只是最近這些日子太過操勞,加之天氣轉寒,邪冷之氣侵體,才會有此一病。”
洪承疇苦笑一聲,道:“何止是這些日子操勞,自我來到江寧,便沒有一日不是通宵達旦。仔細想想,我的病早就該來了。”
大夫將他的手放了回去,將暖和的被子蓋好,笑著說:“大人還須安心靜養,待得來年暖風花開,大地回春,大人的身子便可無恙了。”
洪承疇似乎聽出了這話的話外之音,雙目一瞪,道:“若是等不到來年呢?”
大夫的神情一呆,隨即笑道:“大人洪福齊天,怎會等不到?只是這些日子不可操勞了。”
洪承疇的雙眼迷離,失神似地點了點頭,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大夫應了一聲,道:“在下已寫好了方子,還煩請府上的人去按方抓藥。”
大夫剛一起身,老仆人便給他遞上了兩張大清寶鈔。“先生辛苦。”老仆人說著。
大夫微微一笑,將錢收下,又沖洪承疇作了一揖,便提起藥箱,轉身便走。老仆人隨他身后,將他送了出去。
洪承疇躺在床上,雙目無神地望著房頂。那侍女移步過來,柔聲問道:“大人可要喝口水嗎?”
洪承疇木然搖頭,沒有再說什么。
很快,老仆人回來了。洪承疇也沒有望他,只是問:“大夫開的藥方在哪里?”
“就在桌上。”老仆人走去拿了過來,問道:“老奴給先生念念?”
洪承疇點了點頭。
老仆人清了清嗓子,念道:“當歸二錢、白芍二錢、茯苓八分、甘草一味、肉桂二錢、黨參二錢…”
“這不是十全大補湯嗎?”洪承疇打斷了他的話。
原來在中國古代,若是尋常百姓請大夫來瞧病,大夫發覺不治,可以拱拱手說句“另請高明”。可洪承疇是封疆大吏、一品大員。大夫絕不能不來,也絕不能說那樣的話。他們的法子就是開一副“十全大補湯”,含蓄地告訴對方,這是不治之癥。
一念及此,老仆人不禁是后頸發涼。
洪承疇冷冷一笑,嘆了聲:“看來,我命不久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