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轎中的阮大鋮挑起轎簾向街上一瞟,露出了一點笑顏。揭露皇帝驕奢無度的揭帖已在南京的街頭出現了。與之前留都防亂揭帖的捕風捉影不同。這次的揭帖列舉了皇帝所貪墨、挪用的錢款,一樁樁、一件件都十分清晰明確,帶給人們的感觀沖擊自然更加強烈。
雖說中國古人沒有現代的公民意識,但不代表他們不懂何為“公權”。在這國家危難之際,皇帝不僅不以身作則,反而還挪借蘇州府的公款,致使國家財政愈發窘迫。復社學子們積壓著的不滿在這一刻完全傾瀉了出來。
“閃開!閃開!”七八名士卒揮著鞭子走上前來,一鞭鞭都抽在了圍觀揭帖的百姓身上。“阮老爺要進宮面圣,耽擱了時辰你們就是有一百顆腦袋也不夠砍的!”士卒一邊用鞭子抽打百姓一邊說著。
百姓們聞之色變,紛紛向后退去。但有幾個青年學子卻涌了上來,質問道:“前線的將士們在捍衛大明江山,而我們的皇上卻挪用朝廷錢款只供其一人之淫樂。這樣的皇帝還見他做甚?”
“大膽!”官兵暴目怒喝道:“你這無知小兒,竟敢污蔑君上!今日阮大人有急事進宮,權且饒你一命,速速讓開!”
“敢問轎中的阮大人!”又一名學子擠過來大聲說道:“民間早已得聞,北京太子南來,當今陛下何以自處?”
“對!”學子們越聚越多,越吵越兇:“我們還聽說福王的王妃也已南來,但卻莫名其妙地下了大獄。眾人皆傳,當今天子并非朱明后人。阮大人可知真相?”
這領路的官兵更是惱羞成怒,揮鞭就重重地抽打在了站在最前的一個學子的臉上。這學子“啊呀”地叫了一聲,捂著臉摔倒在了地上。
官兵怒道:“爾等猖狂刁民,謗君辱臣,罪不可赦!來人,將這幾人給我拿了!將那揭帖給我扯了!”
士卒得令,紛紛沖了上來。學子們見狀卻也不懼,其中將沖上來的士卒重重一推,叫喊道:“來人呀!官老爺欺壓良民百姓啦!”說話的同時,他也揮起拳頭重重地打在了這士卒的鼻梁上。
士卒“啊!”地叫了一聲,站穩踉蹌的腳步之后用手一摸不禁駭然,自己的手上已滿是鮮血。
領路的官兵怒目圓睜,喝道:“反啦!反啦!復社的學生造反啦!”一聲呼喊,眾士卒一擁而上,和學生們扭打在了一起。頃刻間,繁華的街道塵土飛揚,沿路的小攤小販也急忙收拾起自家的貨物匆匆走開,有那腿腳慢的,也給撞倒在地,折扇、畫軸什么的散落滿地。
幾個士卒躍過打斗的眾人,便要去撕那貼在墻上的揭帖。學生們焉能讓他們撕?他們幾個人發一聲喊,奮力撲去,將那正要撕揭帖的士兵撲倒,一連幾記重拳打在那士兵的臉上。“人在揭帖在!”他們一邊和官兵扭打一邊大聲呼喊著。
領路的官兵眼見道路堵塞,心中惶急,忙走到阮大鋮的轎子下說道:“阮閣部,咱們還是繞道而行吧。”
“那他們該如何處置?”阮大鋮在轎中問道。
“自然是抓了。”官兵答道。
“不光是他們,從南京到蘇州的復社學生都要抓。只要是復社的,一個都不能放過了。”阮大鋮吩咐道。
官兵一愣,隨即道:“是。屬下明白了。”
阮大鋮繞了另一條路,才算順利地到了紫禁城。他在東安門前下轎,從容地整了整自己的朝服烏紗,才在小太監的帶領下朝武英殿去了。
“皇上怎么不在春和殿召見了?”阮大鋮頗為好奇地問。
“自從左良玉舉兵以來,陛下就沒去過春和殿了。”小太監答道。
“哦。”阮大鋮的心忽然沉了一下,面上帶了些嚴肅的表情。“難道朱由崧要開始勵精圖治了?這可不是一個好消息。”他在心里這樣想著。
進得武英殿來,阮大鋮趨步上前,跪下奏道:“臣阮大鋮參見吾皇萬歲。”
“起來吧。”徐昊的聲音十分冷峻,與往日大不相同。阮大鋮抬起頭來一看,只見馬士英也坐在一邊,同樣是以冷冷地眼神望著自己。
徐昊將他一瞄,說:“阮卿一路辛苦,坐下再談。”
阮大鋮望望馬士英那冷峻的面容,又望望徐昊這可怖的神情,心中也不能不打起一點小鼓來。只聽他幽幽地說:“陛下宣臣來何事,若不言明,臣不敢坐。”
“哼!”徐昊冷笑一聲,目光移向了馬士英,吩咐了一句:“你告訴他。”
“是。”馬士英答應了一聲,然后又趾高氣昂地問:“阮大鋮!徐楓可是被你捕了去的!”
此言一出,阮大鋮不禁汗濕衣衫。他抬起驚恐的眼睛來,沖著徐昊道:“不知是哪個奸人進讒,臣從未做過這樣的事!”
“阮大鋮!”馬士英猛然起身,道:“你勾結錦衣衛都指揮使馮可宗,將徐楓抓進了詔獄。如今人贓俱獲,你還敢抵賴!”
“陛下,臣…”阮大鋮正要辯解,馬士英卻搶先說道:“陛下明鑒,徐楓就關在詔獄大牢中。陛下若有懷疑,可隨臣去詔獄瞧瞧。”
徐昊也是怒火上涌,喝道:“阮大鋮,你迫害徐楓,是何居心?”
阮大鋮辨無可辨,便又跪倒在地,扣頭道:“臣…臣知罪。”
馬士英冷笑道:“好你個阮大鋮,抓捕徐楓,逼反左良玉,分明是存心要傾覆我大明江山。其心可誅!”
阮大鋮忽然將頭一揚,怒視著馬士英說:“瑤草兄,我抓捕徐楓尚是為陛下分憂,而你讓人假冒先帝,卻又是何居心!”
“什么?”徐昊聞言也是大吃一驚,便又扭頭望向馬士英:“可有此事?”
馬士英一陣慌亂,期期艾艾地說:“不!我…我沒有做過。”
“沒有做過?”阮大鋮也是森森笑著,說:“要不要也請陛下移駕,去我府上對質?”
“你…你這是信口雌黃,污蔑國家大臣!你…你…罪不容誅!”馬士英跳腳罵著。
他們各執一詞,徐昊越聽越糊涂。只見他將袍袖一甩,道:“好了!先不要吵了!”
徐昊一聲暴喝,在場的太監宮女、馬士英和阮大鋮都是心中一顫,本還爭執不休的兩人都低下了頭去。
徐昊冷冷望著阮大鋮,問:“左良玉之反,源頭就在徐楓。倘若放了他,左良玉會收兵嗎?”
“臣會盡力一試。”阮大鋮頷首道。雖然他深知左良玉不會輕易罷兵。但此時此刻,也只好先這樣敷衍過去,再另尋對策。
“朕就給你一個將功折罪的機會。”徐昊的語氣終于帶了些溫度:“你去把徐楓找來,朕有事要和他說。”
“陛下,絕不能如此輕易地放過此賊呀!”馬士英激切地說著。
“謝主隆恩。”阮大鋮一個頭磕下去,看都沒看馬士英一眼。
阮大鋮幽幽地退出武英殿,緩步走著,還沒走出多久,就聽身后一聲招呼:“圓海!”是馬士英迎上來了。
阮大鋮轉過那張青綠地臉來,露出了一個極其尷尬的微笑,說:“馬大人,你這招真夠陰的。你可別忘了,抓徐楓你也有份。”
“哼!”馬士英傲然一笑,道:“不錯。我也有份。他日陛下追查下來,我跑不了,你也休想跑。圓海呀圓海,你可要記住,我就算死也要拉夠了墊背的。”
馬士英說最后這句話時,瞪著怒眼,字都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
阮大鋮在極怒之下卻是哈哈大笑,說道:“瑤草兄,只怕就算你死了也拉不了我做墊背的呢!”
阮大鋮說完揚長而去,只把怒氣洶洶地馬士英拋在原地的冷風里。馬士英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只覺得一陣惡心,“呸”地一聲吐了口口水,也獨自走了。
馬士英覺得,若要平息左良玉的叛亂就必得釋放徐楓。而若能以此扳倒政敵阮大鋮,豈不是一箭雙雕?“兩虎相爭,必有一傷。”他邊走邊自言自語地說著,目光中盡是迷惘。
徐昊在武英殿呆呆地坐著,炭火換了一盆又一盆。他似乎也覺不出冷來,就只是那么地呆呆地坐著,既不叫妃嬪們侍寢,也不叫戲班子來演戲。
王肇基瞧在眼里有些不安,便俯身說道:“陛下,咱們還是回春和殿等吧。”
“不。”徐昊訥訥地說:“從今以后,我要做一個好皇帝。不能再沉迷酒色了。”
王肇基一愣,隨即笑道:“陛下有此覺知,當是天下萬民之福。”
這時,武英殿的大門被推了開來。一名小太監趨步而來,慢聲細語地說:“啟奏陛下,罪臣徐楓帶到。”
“快宣!”徐昊忽地從御座上站起,那激動興奮的情緒也是難掩。
小太監卻有些躊躇,道:“陛下,徐大人還帶了一個女子,這女子…女子便是前些日子所謂的‘假王妃’。”
徐昊沉默了一會兒,仍是揮手道:“沒關系,叫他們一并進來吧。”
“是。”小太監唯唯退了出去。王肇基也吩咐殿里的宮人們:“陛下有私密的話和徐大人說,咱們都出去了。”
徐昊眼巴巴地望著武英殿大門的方向,那門微微開啟,徐楓拉著一個面容枯黃的女孩子的手一起走了進來。這女孩有些驚慌,一路走來始終低著頭。
“別怕,小寧。”徐楓淡淡地笑著說。
“徐楓!”徐昊聲音顫抖地叫了一聲。然后他大踏步地迎了上來,緊緊攀住徐楓的肩膀說:“這些日子不見,叫你受委屈了!”
徐楓微微一笑,說:“我倒沒什么,小寧才是真的受委屈了。”
寧采兒輕輕抬頭瞥了徐昊一眼,正要跪下行禮。徐昊卻搶先跪在了她的面前,說:“寧小姐,是我…是我對不起你呀!”
“啊?”寧采兒大吃一驚,連連向后退去,一臉驚慌失措地表情。“公…公子,陛下怎…怎么…”
她大驚之下話也說不利索了,只能扯著徐楓的衣袖,望他的身后躲。
見她如此樣子,徐楓不禁笑了起來,對她說:“別怕。咱們這個皇上是個冒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