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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對飲

  阮府的后院中有一獨棟的小樓。這小樓身在綠蔭叢中,是夏日里避暑的好所在。只是凜冬漫漫,幾月不住,也疏于打理,小樓看上去便有些陳舊了。

  但也只是一天的功夫,阮府家里的仆從侍女們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地一通打掃,又重新煥發了光彩。“鄙樓是我們阮老爺花大力氣建起來的,冬暖夏涼,請殿下暫且屈就吧。”

  說話的是阮大鋮的老管家。他年歲不是很大,但聲音渾濁,總給人一種嗓子眼卡痰的感覺。“哦,那就多謝阮大人了。”朱慈炯說了一句,便在老管家的陪同下進了樓里。

  迎面而來的是兩個侍女丫鬟。她們見朱慈炯到來,便齊齊矮身一福,柔聲道:“殿下千歲。”

  老管家含笑介紹道:“這兩個是老爺派來的丫鬟,個兒高的叫望夏,個兒矮的叫盼柳。”

  朱慈炯啞然一笑,道:“望夏盼柳,好名字。”

  “這都是我們老爺起的。”老管家似乎還覺得回答的不夠,便又補了一句:“阮老爺的詩詞文章都是天下聞名的。”

  朱慈炯坐在了桌邊,笑道:“阮圓海有大才,這點我也曾聽過。”

  “是。”老管家應了一聲,便道:“若是無事,小的就告退了。”

  朱慈炯早就聽厭了他那渾濁的老腔,見他要走便將袍袖一揮,示意他走。

  老管家剛一退出,三四個精壯的家丁便圍了上來。他們在小樓門前站成一排,目光炯炯地望著四周。

  朱慈炯心下一沉,迎步過來問道:“你們這是干什么?”

  “老爺的吩咐,保護殿下安全。”家丁答道。

  朱慈炯頓時怒火上涌,正要罵一句“放肆”,但轉念一想,自己既已淪為階下囚,發怒又有何用。想極此處,萬千怒火泄于無形,換來的只是深深一嘆。

  他又踱步回走,重新坐了下來。“姐姐,我…我真是對不起你。”朱慈炯小聲嘟囔了一句,便留下淚來。

  望夏和盼柳對視了一眼,忙迎上來安慰。“殿下何以憂煩?”這話一出口,就連盼柳自己都覺得多余。

  朱慈炯抬起婆娑地淚眼來,問道:“有酒嗎?”

  “窖里有酒,不過咱三人都出不了門去,又怎么拿呢?”望夏這樣說道。

  朱慈炯又嘆了一口氣,說:“有酒就好了。我真想一醉解千愁。”

  這時,一陣盈盈笑聲傳來。“難道殿下沒有聽過‘舉杯澆愁愁更愁’這句詩嗎?”

  朱慈炯抬頭一看,見是一個妙齡女子端著托盤含笑而來。這托盤上放著的正是一個酒壺和兩個酒盅。門前家丁一攔,道:“杜姑娘,您還是請回吧。沒有老爺的吩咐,誰也不得進出。”

  杜曉蕓嫣然一笑,道:“好哥哥,你可錯了。我來看望朱慈炯殿下,正是阮老爺的意思。”

  家丁們互相望望,懷疑地問:“真的嗎?”

  “哎呦,您瞧您說的。我幾時編過瞎話。”杜曉蕓嬌笑著說:“這小樓就在阮府的深宅大院之中。我一人進去,難道還能把殿下給拐跑了呀?”

  “嗯,這倒是個理。”一個家丁也露出了笑容,閃身讓開一條道,說:“那你快去快回。”

  “曉蕓可多謝幾位哥哥了。”杜曉蕓端著托盤矮了矮身子,便邁步走了進去。就在她進得小樓的瞬間,讓開路的那家丁忽然伸出在杜曉蕓的臀部狠狠地捏了一把。

  “啊!”杜曉蕓粉面一紅,柳眉倒豎,轉過臉來就要發怒一般。幾個家丁卻哈哈大笑,道:“杜姑娘,咱的手勁如何呀!”

  杜曉蕓咬著牙,卻強顏笑道:“好哥哥,你可捏疼我了呢。下次不許了啊。”

  家丁們聞言更是哈哈大笑,不亦樂乎。

  朱慈炯冷眼瞧著這一切,心里是說不出的鄙夷。他自幼生長在深宮之中,對風塵女子大是不齒。他見杜曉蕓笑盈盈地走過來,便說道:“杜姑娘,你的酒我可喝不起。”

  “殿下何出此言?”杜曉蕓含笑問道。

  “哼!我可沒有嫖資給你。”朱慈炯此言尖酸刻薄。杜曉蕓的笑容頃刻間就僵住了。

  朱慈炯見她不搭腔,揚眉一瞧,只見杜曉蕓目泛連波,淚水在眼眶中打著轉。朱慈炯到底也是個男子,見此情形怎能不心軟?

  但杜曉蕓卻沒有流下淚來。她強顏一笑,說:“能服侍殿下是我的福氣。不過,咱們要喝酒,還得尋個高處。高處喝酒才能喝出滋味來。”

  外面的家丁吆喝了一聲:“殿下,你陪這個大姐姐上樓去吧。樓上有大床。”說完之后,幾人又是一陣狂肆大笑。

  杜曉蕓微微側目,笑道:“殿下,你隨我來吧。”杜曉蕓輕輕笑著,端著托盤便向樓上去了。

  朱慈炯面無表情,也隨著杜曉蕓的腳步一同上樓去了。望夏和盼柳剛想跟著,朱慈炯卻回頭吩咐道:“你們就待在這兒!”

  這小樓的二層果真有一張大床,也有一個柜子和一扇窗。西斜的日頭灑下一片溫柔的光來,映在窗前的桌子上。

  杜曉蕓將托盤放在了桌上,回身問:“定王殿下,您怎么不叫那兩個丫鬟跟上來伺候呀?”

  朱慈炯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坐在桌前,說道:“你是阮大鋮派來的。他想使美人計?”

  杜曉蕓格格一笑,用戲謔地口吻說道:“定王殿下,敢問您今年貴庚呀?您的…”說到這兒,她眼睛向朱慈炯下身一瞄,繼續道:“那家伙成嗎?”

  “大膽!”朱慈炯拍桌而起,瞪著一雙怒目道:“我雖落魄,但仍是崇禎皇帝之子,豈容你輕賤!”

  杜曉蕓也坐在了一旁,正容說:“我可不是阮老爺派來的。他還犯不上對您使什么美人計。”

  “那你…”朱慈炯將她上下一番打量,問道:“所謂何來?”

  “殿下。您可知道一個叫做侯方域的人嗎?”杜曉蕓忽然這樣問道。

  朱慈炯神色一詫,道:“侯方域乃是河南御史侯恂之子。此人頗有才名,我聽說過。”

  杜曉蕓點了點頭,頷首道:“實不相瞞,他正是我的夫君。”

  “啊?”朱慈炯聞言一驚,又要起身。杜曉蕓急忙將他一拉,沖他輕輕搖了搖頭。

  朱慈炯這才按下驚詫的心情,小聲問:“那你何以淪落至此?”

  “唉,一言難盡。”杜曉蕓說:“我原名叫做李香君,本是秦淮歌女。阮大鋮未得勢時便將我買了送給侯方域做妻子。我們一見如故,彼此傾心。只是好景不長。阮大鋮扶立了當今的弘光天子,一下子位極人臣。加之朝宗他又寫了張什么留都防亂揭帖,痛斥阮大鋮的奸人嘴臉。于是阮賊懷恨在心,將我強擄了來,將朝宗趕出了南京去。”

  “哦,原來如此。”朱慈炯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我在阮府忍辱負重了近一年,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夠掙脫枷鎖,和朝宗團聚。”李香君說著說著聲音就哽咽了。

  她頓了一頓,繼續說:“殿下也知道,前些日子有個瘋和尚冒充先帝被捕,阮賊在審他時被我偷聽到了。”

  “哦?他們說了什么?”朱慈炯的身子也有些前傾,看樣子是對這個消息很感興趣。

  李香君冷冷一笑,道:“兩年前黃河決口,淹了開封城。這事殿下知道吧?”

  聽到這話,朱慈炯的神色也有些黯然了,恍若失神似的說:“開封城數百萬黎民葬身洪水之下,普天之下誰人不知呢。”

  “這就是了。”李香君道:“殿下可知黃河何以決口?那便是阮大鋮做的手腳。他買通朝中的周延儒,周延儒又派馬士英去掘開了黃河堤壩,致使大水淹城。那大悲和尚冒充先帝便是馬士英授意的。他所說的話必然不錯。”

  朱慈炯驚得嘴巴張得老大,久久不能合攏。他沉吟了半晌,又問道:“可阮賊這樣做的目的是什么呢?”

  “自然是為了當官。”李香君道:“大水淹城,致使前來解圍的孫傳庭部也吃了大敗仗。經此一敗,朝廷戰將凋零,阮賊便可以名正言順地以‘邊才’的身份恢復官職了。”

  朱慈炯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好個阮大鋮,竟然用心如此險惡!”

  “這件事唯一的證人便是當時的河南御史侯恂,也就是朝宗的父親。”說到這兒,李香君也默然了。“可惜他老人家也因此而下了大獄,不久就死了。難保不是周延儒他們殺人滅口。”

  “哼!報應不爽!這周延儒后來也沒能善終。”朱慈炯恨恨地說。

  李香君柳眉一皺,急急地說:“死了一個周延儒,可還有馬士英和阮大鋮。他們尚在法網之外。”

  “對!”朱慈炯站起身來,激動地來回踱步,說:“此二賊與徐楓一樣,都是我朝的大奸臣。不將他們三個誅殺,我大明決計不能振興!”

  “徐楓?”李香君嘟囔了一句,正要說“徐楓可是好人呀”。但她話還沒出口,朱慈炯又頹然坐下,說:“可我如今是階下之囚,自身尚且難保,又談何鋤奸呢。”

  李香君激切地說:“殿下吉人自有天相。香君別無他求,若能邀天之幸,殿下有朝一日可以脫困,一定要將阮賊罪行昭告天下。為我和朝宗還有千千萬萬的大明百姓報此深仇。”

  朱慈炯已是眼含熱淚,道:“香君姐姐,我記住了。”

  李香君聞言一驚,竟有些驚慌失措。她又驚又喜,還有點難為情,忙是以手撫面,頗覺尷尬似的說:“殿…殿下,您怎么…怎么叫我姐姐?”

  朱慈炯含淚笑道:“你與我的親姐姐確有幾分相似。”

  李香君似笑非笑,忙斟滿了兩杯酒,說:“殿下,民女斗膽向您敬杯酒。”

  朱慈炯卻又搖搖頭,說:“我不想喝了。”

  “還是喝吧。”李香君腦袋輕輕一歪,說:“否則,他們要懷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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