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采兒沉沉睡著,但額上仍在不斷地冒冷汗。她已連續多日不能睡一個好覺了。整夜的噩夢讓她的精神愈發渙散。“不!我不是王妃!”寧采兒沉在睡夢中,不斷地搖頭低語著:“我不是王妃!我根本就不認識福王!”
披衣起夜的張婆一邊打著哈欠一邊舉著煤油燈走著。忽然,她腳步一停,尋聲望去。“不!你們不要抓我!”寧采兒的語氣愈發驚恐,張婆覺得詫異,便躡手躡腳地靠了過去,貼耳聽著。
“你們不要再纏著我了,求求你們!放了我吧!”寧采兒的聲音十分凄楚可憐,但落在張婆的耳里卻只換來一聲冷笑:“哼!又在發癔癥了。”
“男人哪有不好色的。”張婆時常這樣對自己的閨女云兒說:“咱家徐老爺年輕氣盛,又是朝里的紅人。你得多在他跟前兒走動走動,叫他多瞧你幾眼。瞧得多了,興許哪天就看上你了,納你做個妾什么的。”
“媽!咱可別總想著攀高枝。”云兒也總是一句話就頂了回去。
張婆雖有些無奈,但也認定是女兒害羞,不肯服軟。誰料,突然來了個什么寧姑娘。看徐老爺對寧姑娘的百般愛護,不禁讓張婆又妒又恨。她當然不是為自己妒,而是替女兒妒。而且她也認為,女兒不可能不妒。
所以張婆對寧采兒殊無好感,伺候起來雖說不敢公然違逆,卻也不算殷勤。就像此時,她眼見寧采兒在噩夢中掙扎,理應將她喚醒了,再好言安撫一番。可她沒有這樣做,只是嘲諷了一句:“哼!又在發癔癥了。”然后就邁步走開了。“病癆鬼,想來也活不長。”說了句刻薄話,她的心里倒是平衡多了。
“我不是王妃!”寧采兒大喊了一句,從床上猛然坐起。門外的張婆聞言卻是眼睛一亮,又重新回來側耳聽著。
寧采兒坐在床上,額上汗水涔涔,心也跳得很快。她望了望黑漆漆的四周,心神也才稍有安定。當她目光移動,望見門前竟有一個黑影,又嚇了一跳,忙叫道:“誰在外面?”
張婆被喝破行藏,也覺得十分尷尬,慌張地說:“寧姑娘,是…是我…姓張的婆子。我聽見寧姑娘好像在說夢話,就過來問問。”
“哦。”寧采兒應了一聲,說:“原來是張媽媽。我沒事,只是做了個噩夢。”
“老人話講,夢都是人心里的影兒,寧姑娘平日里想法多,難免做夢。”張婆笑著說:“還是我進來給您倒杯水喝吧。”
“不敢勞煩張媽媽,我自己倒水就好了。”被張婆一說,寧采兒也覺得有些口渴,便翻身下床來倒水。
“那可不敢。徐老爺臨走時特意囑咐的,要奴婢們照顧好寧姑娘。”張婆說:“您就讓我進來瞧瞧吧,看能幫您做點什么的。”
寧采兒遲疑了片刻,才說:“那好吧。”她將門栓撥開,把張婆給讓了進來。
“寧姑娘。”張婆躬身叫了一聲,然后才小心翼翼地走進來。“屋子里太黑了。先把燈點著吧。”張婆說著就用手里的煤油燈引燃了寧采兒屋子里的幾根蠟燭,漆黑的房間瞬間就亮堂了起來。
“張媽媽,我做噩夢吵到你了。”寧采兒踱步走來,略帶著歉意說。
張婆一邊給杯子里倒水一邊說:“寧姑娘體貼我們下人,老身心里也暖。但這話您可不要再說了,說多了傳出去,人家該說徐家的下人們不懂規矩了。”
寧采兒微微一笑,說:“我本來也是下人。”
“啊?”張婆一愣,隨即笑道:“寧姑娘又開玩笑了,您要是下人,徐老爺怎么對您這么百依百順的。我那云兒怎么就…”
話說到一半,張婆便知不妙,立即打住了,忙又奴顏笑道:“寧姑娘,老身說錯話了,您可千萬別見怪。”
“不會。”寧采兒淡然笑著,坐下來接過了張婆遞給自己的水。
“對了,寧姑娘住進來這些日子了,還不知姑娘是哪里人氏呢。”張婆笑著說:“聽您口音像是北方來的,許也是從滿洲韃子那兒逃來的?”
寧采兒點了點頭,說:“算是吧。”
張婆嘆了一口氣,說:“也是,天下亂了,還是咱們平頭百姓最苦。不過現在好了,寧姑娘有了徐老爺做依靠,心里也能踏實了。”
寧采兒沒有應聲,只是尷尬地笑了笑。
“對了,前段時間南京城出了個‘假王妃’,這事兒您可知道嗎?”張婆忽然這樣一問,寧采兒毫無防備,“啊!”地驚叫了一聲,手中的杯子也“啪”地一聲摔在了地上。
“我…我不知道呀!”寧采兒眼神慌亂,語氣也十分顫抖。張婆一望之下便知端倪,便又笑著說:“寧姑娘不必害怕,民間都盛傳那王妃斷不會是假的。”
“為…為什么呀?”寧采兒緊張地問道。
“您想啊。假冒王妃乃是欺君大罪。誰會放著自己的日子不過,去沖那個晦氣。”張婆說:“所以呀,那王妃想必是真的。”
“哦哦。”寧采兒敷衍地應了兩聲,又強顏一笑,說:“張媽媽,多謝你陪我說話,我已經好很多了,你快回去睡吧,我也要睡下了。”
“成。”張婆爽快地應了一聲,又不冷不熱地說:“這人呀,不做虧心事也就不怕鬼叫門。寧姑娘是善良端正的人,用不著怕那鬼呀怪的。”
“張媽媽說得是。”寧采兒應了一聲。
寧采兒送張婆出門去以后,更是心下惶惶。“難道我的夢話全被她聽到了?這可如何是好!”她坐立不安,就像是熱鍋上的螞蟻一樣焦慮萬狀。
而張婆出門去則是滿腹的狐疑。她端著煤油燈邊走邊尋思:“難道這個寧姑娘真是那個‘假王妃’不成?可她看上去很膽小,又怎么敢冒充王妃?可她若是真王妃,又為什么會在這里?難不成真如外邊傳的那樣,當今天子是假的?”
想到這里,張婆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她越想越覺得可疑,越想越想不出個頭緒來,也就只好嘆一口氣,不想了。這時她才恍然發現,自己居然走到大門口,再多走幾步的話真就一頭撞在門上了。
“唉,還是老了,一想事就不知道要干什么了。”她咂咂嘴,搖著頭轉身就向回走。
忽然一陣急促地敲門聲傳了來。張婆一呆,忙回頭問:“什么人?”
“我!徐楓!”徐楓的聲音從門外傳了來。
張婆吃了一驚,忙將煤油燈放在一旁,趕過去將門開了。徐楓進得門來,先是回頭望望空蕩蕩的大街,然后再將門栓插上,顯得鬼鬼祟祟的。
“老爺,您不是出去辦差去了嗎?怎么大半夜地回來了?”張婆問道。
徐楓望了她一眼,淡淡地說:“你不用管了,快去睡覺吧。”然后大踏步向里屋走去。
張婆討了個沒趣,不知嘟囔了一句什么,便走開了。
寧采兒正在彷徨無計時,徐楓忽然來拍門。“徐公子?”她心頭一喜,像是見著了救星一樣,急忙奔過去開門。
“公子,你怎么這個時辰回來了?”寧采兒也同樣疑惑地問了句。
徐楓進得門來,小心翼翼地將門關好,說:“不這個時候回來,那恐怕就回不來了。”
“啊?”寧采兒吃了一驚,忙問:“可是出了岔子?”
徐楓坐下來說:“借款的事倒沒出岔子。我和鄭森合計著,靠這借來的一百萬兩銀子造槍造炮的可能來不及。所以我讓他帶著錢兵分兩路,一路去澳門找葡萄牙人買紅衣大炮。一路去日本買火銃,他們那邊叫鐵炮。”
“那,這個鄭森靠得住嗎?”寧采兒皺眉問道。
徐楓含笑道:“‘國姓爺’當然是靠得住的。更何況他從小在日本長大,這次去日本買火銃正合適。”
什么日本、葡萄牙、澳門的,寧采兒可從來沒聽說過,她只知道那是很遠很遠的地方,又問:“既然差事辦完了,公子為何如此憂慮呢?”
徐楓重重地嘆息一聲,說:“馬士英在我出海的時候,居然派錦衣衛抓了冒辟疆他們。他們可都是我在蘇州改革財務制度的幫手呀。他們一旦被捕,我的‘數目字管理’政策肯定就推行不下去了。而我恐怕也得跟著吃瓜落。要不是錢謙益冒險來通知我,只怕我現在也已經被錦衣衛請去喝茶了。”
“喝茶?”寧采兒不懂徐楓話里的意思,問道:“他們為什么要請公子喝茶呀?”
“哼!喝茶是委婉的說法,就是被抓去坐牢的意思。”徐楓搖頭笑笑,說:“不過咱們不用太過擔心。明天上早朝,錢大人會幫我說話的。”
“公子…”寧采兒不自覺地伸手握住了徐楓的手,哽咽了幾聲才說道:“公子現在處境危險,又將我這‘假王妃’藏在府上,只怕…只怕…早晚都會被人發覺的。”
“發覺又怎么樣!”徐楓重重地一拳砸在了桌上,望了一眼默默垂淚的寧采兒,溫言道:“小寧,是我讓你假冒王妃的。就算被人發覺了,我也定要保你的周全。大不了,我送你去武昌。只要你到了左良玉那,就沒人敢難為你了。”
“不!”寧采兒終于哭出了聲來,說:“小寧就算死也要和公子待在一塊!”她心中的恐懼、緊張、惶惑和悲愁都隨著身子一股腦地撲在了徐楓的懷里。
門外的張婆聽著兩人的對話,已是驚得張大了嘴巴。“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她心中的疑惑終于完全解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