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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舊情人

  一壺熱酒已見了底兒,盤中的醋魚也只剩下一具骸骨。徐楓酒足飯飽,繼續向兩人介紹著他的“數目字管理”方案,一會兒又是借貸關系啦,一會兒又是會計報表啦,聽得冒辟疆和陳子龍都是似懂非懂。

  冒辟疆的手指有節奏地敲打著桌面,皺著眉頭,似乎還在思索著徐楓剛才的話。

  “暮帆兄的意思我們明白。”陳子龍先開了口,說:“就算錢款能算清楚,那就不怕蘇州府的大小官吏上下其手,又將這錢款貪墨了嗎?”

  徐楓道:“只要將財報公之于眾,百姓有了監督之權,還會怕他們貪墨嗎?”

  “可是,尋常百姓不識字者為多,就算給他們看恐怕也是枉然。”冒辟疆不無顧慮地說。

  “所以我才需要像子龍兄和辟疆兄這樣的人來幫我呀。”徐楓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笑著說:“你們在蘇州不是認識很多青年學生嗎?他們可以代表百姓來行監督之權。”

  冒辟疆聞言一喜,笑道:“原來如此。別的忙我們或許還幫不上,但要論及發動復社學子,卻是力所能及。”

  徐楓替兩人續滿了杯子,笑著說:“那我倒要請教二位了。你們所說的復社究竟是個什么組織?好像朝中的錢謙益等大臣也于此有關?”

  陳子龍頗為自豪地回答:“百余年來,江南文風鼎盛,漸漸地就形成了文人聚集地社團。大大小小的社團攏共也有百十來個。到崇禎朝時諸社合并,才形成了今日的復社。東林一黨的大臣在出仕之前,大多也都是復社學子。比如天啟朝的左光斗、楊漣,還有如今的錢牧齋,都曾是復社文壇的領袖呢。”

  “所以數十年來,處江湖之遠的復社與居廟堂之高的東林黨往往是聲氣相通。”冒辟疆補充道。

  “哦,原來如此。”徐楓恍然大悟地說了一句。

  這時,一陣“噔噔噔”的樓梯踩踏之聲傳了來。“陳子龍呢?陳子龍呢?”一位俏麗地婦人疾步上來,滿臉地煞氣。

  徐楓抬眼一瞧,見這婦人衣著華貴,妝容也夠精致,怎么瞧都是個十足的美人。但卻是蠻橫霸道,叫人看了心頭發顫。

  陳子龍微微蹙眉,回頭望向了這婦人。婦人也正望見了他,快步走了來。“好啊你個陳子龍,是不是又來找騷狐貍了?”婦人滿含著怒氣說道。

  “哈哈哈,大嫂莫冤枉了好人,今日陳相公身邊可一個女人都沒有。”鄰座的一個男子大聲說笑著,引得眾人哄堂大笑。

  陳子龍飲下了一口酒,怏怏說道:“夫人看得見,今日我們沒找歌姬。”

  冒辟疆也跟著勸解:“弟妹要怪就怪我吧,是我拉子龍出來喝酒的。”

  那婦人瞥了冒辟疆一眼,說:“你也別裝好人,當日我家子龍和那賤婢眉來眼去的時候,你怎么不來告訴我?”

  陳子龍一巴掌拍在桌上,豁然起身道:“夫人你也不怕人家笑話,這些話是在外面說得了的嗎?”

  婦人冷冷一笑,道:“現在怕丟人了?當初你和那小賤人親熱的時候怎么不怕丟人!”

  “你…真是不可理喻!”陳子龍滿臉漲紅,一甩袍袖,離席而去了。

  “哎,子龍!”冒辟疆也正要叫住他,但陳子龍那夫人橫眉一挑,冒辟疆便也止住了。“哼!”婦人瞥了徐楓一眼,也滿含著怨氣走了。

  冒辟疆搖頭一嘆,重新坐下說:“暮帆兄,讓你看笑話了。”

  “想來是子龍兄在外偷腥了?”徐楓又疑惑了起來,說:“可是在你們這個時代…哦,我是說在你們江南,男人三妻四妾不也很正常嗎?怎么會鬧成這樣?”

  冒辟疆苦笑一聲,說:“三妻四妾雖屬尋常,但子龍遇著的這位紅顏知己屬實不一般呀。”

  徐楓笑了,說:“縱算是天下絕色,陳夫人也該容下呀。”

  “容下?”冒辟疆搖了搖頭,說:“就算陳夫人肯容,也只怕那位姑娘也不肯。她執意要讓子龍休妻,然后娶自己過門。唉,照理來說,陳夫人沒有過錯,委實不該休。但子龍色迷心竅,竟動了這個念頭。但他念在夫妻一場,不忍休之,只愿和離。于是就在這兒擺下桌案,請陳夫人來簽字畫押。”

  “哦。”徐楓點了點頭,道:“照這么說卻是子龍的這位紅顏知己理虧在先了。”

  “是。”冒辟疆又喝下一口酒,繼續說:“陳夫人脾氣火爆,得知此事,焉能罷手?她殺奔而來,不僅掀了桌子,還把那位姑娘一通嘲諷咒罵。子龍夾在中間左右為難,好不難受。”

  “那姑娘呢?”徐楓急急地追問。

  “唉,那姑娘也是剛烈,受不了陳夫人的辱罵,竟是拂袖而去,發誓自此之后再也不見陳子龍。”冒辟疆回想起當日的情形,仍然是感慨萬千,嘆息連連:“我們以為陳子龍覓得佳人,都為他高興,沒想到竟然是…唉。”

  徐楓點了點頭,說:“卻不知那姑娘還在蘇州嗎?”

  “不在了,早就不在了。”冒辟疆道:“她早已嫁給了肯休妻娶她的錢牧齋,到南京當尚書夫人去了。”

  “錢牧齋?尚書夫人?”徐楓略吃一驚,忙道:“原來是河東君柳如是!”

  冒辟疆無奈地點了點頭,說:“不是她還是誰?你們也見過?”

  “何止見過呀,我的‘暮帆’二字就是錢夫人取的!”徐楓驚訝地說。

  “啊?”冒辟疆竟大吃一驚,站起了身來,半晌說不出話來。“怎么?暮帆兄與錢夫人年紀相當,何以要…”

  徐楓拉他坐下,說:“我出身貧寒,父母沒有給取表字。后來我請她取,但她說只肯取別號,取字萬萬不敢,所以才取了個‘暮帆’的號。”

  冒辟疆倒吸了一口氣,復又坐下,嘆道:“‘暮帆’二字取自唐代才女魚玄機的‘江橋掩映暮帆遲’。這是河東君最喜愛的一首詩了。怪不得呢。”

  徐楓也嘆息了一聲,說:“這個河東君倒真是倨傲,不肯做妾,非逼得人家休妻娶她。”

  “河東君生性自傲,但也有自傲的本錢。”冒辟疆微微一笑,說:“當年徐階徐閣老的孫兒徐三公子為見她一面,竟在冬日涉水泅行,游到了河東君所在的湖心亭上。河東君隔著紗簾將他一望,不甚喜歡,但瞧他體格倒健壯,便說了句‘國家多難,徐公子何不棄筆投戎,報效朝廷?’”

  “然后呢?”徐楓問道。

  “然后徐三公子就真的當兵去了,如今還在史閣部的麾下駐守呢。”冒辟疆說完連連咂嘴。

  徐楓點了點頭,說:“沒想到這女子竟有如此魅力?”

  “唉,那也是徐三公子癡情啊。”冒辟疆說完抬眼將徐楓一望,又呵呵笑了起來,說:“也巧,徐三公子與暮帆兄都姓徐,卻不知暮帆兄可是癡情種嗎?”

  徐楓面上一紅,道:“就算癡情,我也絕不會癡河東君的情。”

  冒辟疆哈哈笑了起來,說:“也對也對。我與暮帆兄有同感。說起來,我那愚妻與河東君也是好友呢,叫做董小宛的,暮帆兄可聽過?”

  “董小宛?聽過的,秦淮八艷嘛。”徐楓想起了野史中記載的順治皇帝的董鄂妃。

  相傳順治皇帝平定江南之后,垂涎董小宛美色,將她強行納入宮中,搖身變成了董鄂妃。后來董鄂妃染天花而死,而順治也了斷塵緣出家做和尚了。

  當然了,這是民間野史和小說家言,不足為信。但這個名字卻結結實實地烙印在了徐楓的腦海中,印象比柳如是還要深刻一些。只是徐楓不明白,不是說古代的青樓女子地位卑賤嗎?可為什么這么多名流才子對這些本是卑賤的女子如此地趨之若鶩呢?

  徐楓苦苦思索著,冒辟疆將酒杯重重地一頓,臉也已泛了潮紅,說:“暮帆兄,今日喝得痛快!咱們改日再約!”

  他說著就要起身,店伙計急忙飛步過來相扶。“冒學士,您又喝醉了,您那夫人只怕又要責怪小的沒有規勸于您了。”店伙計頗為無奈地說著。

  冒辟疆哈哈大笑,帶著幾分醉態說:“我那夫人溫柔賢淑,哪像子龍的…”

  “哎呦,您老還是住口吧。”店伙計急忙捂住冒辟疆的嘴,說:“這話傳到了陳夫人耳朵里,咱們小店怕是保不住啦。”

  此話一出,滿堂哄笑。徐楓也跟著笑了起來。看來那位“陳夫人”的蠻橫已經名聲在外了。

  “暮帆兄!”冒辟疆轉過頭來對徐楓說:“愚兄不勝酒力,不能相陪了。你若是還未盡興,就再要一壺酒,找兩個歌姬來,掛我賬上就好。”

  “是是是,辟疆兄既然醉了就快些回府吧。”徐楓起身招呼了一聲,目送店伙計扶冒辟疆下了樓。

  唱曲的歌女一眼便瞧見了徐楓,抱著琵琶飄然而至,笑盈盈地說:“這位公子風度翩翩,又是冒學士的朋友,不如點一曲助助興吧。”

  徐楓也有了點醉意,笑問:“你都會唱什么?”

  “浣溪沙、采桑子、蝶戀花…但凡是公子想聽的調子,奴家就沒有不會唱的。”歌女含羞似的低頭一笑,又道:“只是不知公子喜歡誰的詞?柳三變還是蘇東坡?”

  “我想聽…”徐楓癡癡一笑,道:“我想聽河東君的,你會嗎?”

  歌女也是一呆,抿嘴笑道:“河東君的詞流傳最廣,別說是奴家了,就是街上的六歲童子也能唱出一二句來呢。”

  “那好!就唱河東君的!”徐楓借著醉意,笑嘻嘻地伸手摸著歌女潔白如玉的手。歌女輕輕將手收回,嬌嗔似的說:“公子一點正經都沒有。奴家先為公子唱首河東君填的江城子。若是唱得好,就煩公子打賞七八吊錢的;若是走了半個音,奴家分文不取。”

  徐楓以手支頭,醉醺醺地說:“一吊錢夠不夠呀?”

  歌女小嘴一嘟,輕輕地跺了一下腳,說:“公子看上去也是富戶人家,怎么這般吝嗇?現如今您去聽叫花子唱喜歌一吊錢也都不夠了。”

  徐楓一驚,昏沉的酒意瞬間醒了過來。他坐直了身子,說:“蘇州的物價這么高了嗎?”

  歌女吃了一驚,忙賠笑道:“奴家是亂講的,公子萬不可放在心上。”

  “什么亂講的!”斜上方一個書生忿忿地說:“東西是越來越貴了。您瞧瞧,如今這銅錢分量缺得厲害,一文錢非得掰碎了當十文錢花。這七八吊錢可不就相當以前的一吊錢了嗎?”

  他一邊說還一邊拋了拋手上的銅錢。徐楓眼前的歌女也是蹙眉低頭,不敢言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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