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刺破云霞,照耀在鴻臚寺的寺頂時,一隊八旗兵丁護衛著一個騎馬的太監疾馳而來。這太監從馬上一躍而下,用他那又尖又細的聲音高聲叫道:“正白旗貝勒,博洛接旨。”
博洛忙迎出來,跪下說:“奴才接旨。”
太監將他瞧了一眼,然后展開詔旨,讀到:“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我朝待明使以禮,然明使懋第行止不端,與人勾結,刺殺我朝大臣。故,我朝特此扣押明使懋第數人,交由大理寺、刑部會審。然我朝一心與南朝修好,不忍加害諸人,只將明使洪范遣回復命,貝勒博洛領旨之日,即刻將明使洪范遣出京師,不得有誤。欽此!’”
博洛雙手捧起,叫道:“奴才領旨。”
太監慢吞吞地將圣旨放在了博洛的手里,又將他攙了起來,笑道:“貝勒爺,老奴特來恭喜您。這樁苦差事可總算熬到頭了。”
博洛苦笑,說:“到頭來還是出了亂子。”
太監當然知道博洛所說的“亂子”是指什么,便好言安慰道:“這本來就是個燙手的山芋。雖然遇著了刺客,但貝勒爺處變不驚,沒能釀成大禍,也說得過去了。”
博洛抱拳一拱表示感謝,然后回頭對身后的兵丁說:“快去把陳洪范帶出來。”
“是!”三五個兵丁一同進了寺中,不一會兒便押著陳洪范來到博洛和這太監的面前。陳洪范早已嚇得面無人色,雙腿不停地打顫。
博洛冷眼將他一瞧,鄙夷地說:“不用怕,我們是放你回去的。”
“什…什么?”陳洪范抬起頭來說:“放我回南京嗎?”
“不假。”博洛說:“我們會派兵將你送到江南,交給你們的史閣部。”
史閣部,就是史可法。“閣部”是對內閣首輔的尊稱,后來就泛指一切大官了。農民軍首領張獻忠還曾留下過“好個楊閣部,離我三天路”這樣的打油詩,用來譏諷明朝的兵部尚書楊嗣昌。
“好了,老奴的差事辦完了,這就要回宮復命去了。”太監笑著一拱手,便在兵丁的攙扶下上了馬,率領眾兵原路折返了。
博洛瞧著唯唯諾諾的陳洪范,笑著對手下說:“來給陳大人一匹馬。出了城,還有人等他呢。”
“啊?什么人在等我?”陳洪范揚頭問道。
牽馬過來的士兵也不客氣,對陳洪范吆喝道:“上去!”
“哎!”陳洪范被嚇得一個激靈,卻也只好邁開瑟瑟發抖的雙腳,一腳踩著馬鐙,用力一蹬,本以為身子會借力而上,沒想到雙腿發軟,竟摔倒在了地上。馬兒受驚,也向前踱了幾步。
眾兵丁見陳洪范摔倒,無不哈哈大笑。博洛也是遠遠站著,含笑望著他。陳洪范面紅耳赤,只好硬著頭皮再將馬拉來,這次倒是順利上去了。于是他擦了擦臉上的汗水,心神也稍稍安定。
博洛也跨上一匹駿馬,說:“我帶親兵送陳大人出城,其他人等仍舊守著鴻臚寺,擅離者斬!”
“是!”兵士們齊聲呼喝,猶如山崩地裂一般。陳洪范本就緊張,被這一驚,險些又跌下馬來。
博洛忙催馬上前,扶住陳洪范說:“大人莫怕,我們滿洲巴圖魯(勇士)就是如此英勇,不似你們漢人那般怯懦。”
面對這樣的嘲諷,陳洪范竟也不敢說話,只是略顯尷尬地點了點頭。
博洛率領一百多名騎兵護送陳洪范穿過漸漸恢復了生機的街市,出了城門。行不多時,又有一隊騎兵策馬而來。首領是一個長著絡腮胡子的壯漢。他見了博洛,立即下馬行禮,道:“末將穆圖參見博洛貝勒。”
博洛點了點頭,說:“穆圖,陳大人我就交給你了,你定要將他安然無恙地護送到江南。”
穆圖和博洛交接完成,博洛便帶著自己的本部人馬回城去了。而陳洪范只能繼續跟著穆圖繼續南行。
陳洪范和穆圖并馬而行,身后則是幾十名正白旗的滿洲騎兵。陳洪范望望穆圖,再望望身后的一眾士兵,怯生生地說:“這位將軍,博洛將軍說在城外會有熟人等我。卻不知這人是誰?”
穆圖笑了一笑,說:“徐相公,溫小姐,你們出來吧。”
兩名身披白色盔甲的騎兵縱馬向前,其中一人道:“陳大人,你看我是誰?”
陳洪范回頭一望,這兩人也剛好將頭盔摘下。其中一人分明就是徐楓,另一個卻是女子。
陳洪范吃了一驚,忙道:“你們…你們這是?”
徐楓上前說道:“陳大人,我和這位姓溫的小姐要隨你一起去南京。你可歡迎嗎?”
“啊?”陳洪范更是吃驚,忙道:“使不得使不得。二位既是大清的良臣順民,如何能去南京呢?”
溫雨聽了這話,不禁有些惱怒,但穆圖就在眼前也不能多說什么,只好將這怒火壓下。
徐楓望了望面容通紅的溫雨,便又笑著說:“陳大人,正因為我們是大清的良臣順民,所以才要去南京呀。”
穆圖接口道:“不錯。就許你們南朝派使者來北京,不許我們北京的使者去南朝嗎?攝政王本是要派洪承疇先生走這一遭的,但洪先生政務繁忙,分身乏術,只好派這位徐相公去了。”
陳洪范的眼睛又向溫雨一瞥,發現她正沖著自己怒目而視,不禁打了個寒顫,又問道:“那這位姑娘又是什么人?”
穆圖將溫雨一瞧,便哈哈笑了起來,說:“這還用問?這位自然是徐夫人了。”
溫雨聞言又驚又怒,正要出言反駁。但徐楓急忙給她使眼色,她才緊咬銀牙,重重地呼出了幾口氣,顯得憤怒異常。
眾人一天一夜,第二日晚間,他們已趕到了河間府。其時,剃發令已在滿清占據的廣大區域間推廣開來。他們所見的男丁無不都是剃了頭的。只是諾大的河間府卻百業凋敝,破窗碎瓦隨處可見,一派蕭條的景象。不問便也可知,滿清朝廷為了推行剃發令,應是殺了許多人,極大地破壞了當地的經濟。
他們剛進城的時候,便有一個婦人帶著一大幫衣衫襤褸地小孩圍攏過來,攔住了他們的去路。這幫難民跪伏在地,哭道:“官老爺行行好,這些孩子已經三天沒東西吃了,請官老爺發發慈悲,救救孩子們吧!”
這副凄慘景象任誰瞧見了都會動幾分惻隱。果然,陳洪范一邊抹眼淚,一邊伸手探懷,摸出了一包碎銀子,道:“我這一路有勞穆圖將軍護送,這點子錢用不上了。”
他說完便將銀子一拋,小孩們就像瘋了似的去搶奪,引起了一陣小小的騷亂。周圍更多的難民見這位官老爺出手如此豪闊,便也紛紛涌了過來。難民們越聚越多,漸漸地就將他們包圍了起來。
“這可如何是好?”陳洪范將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徐楓。徐楓心里也十分難過,伸手一摸,摸出了幾張銀票,隨手丟給了難民們。他也望向了溫雨,問道:“你有錢嗎?”
溫雨皺著愁眉,輕輕地搖了搖頭。她本已淚水盈眶,腦袋只這輕輕一晃,眼淚便奪眶而出了。
徐楓一下子起了憐香之意,正想好好安慰她一番,卻聽穆圖厲聲呼喝道:“刁民讓開!否則殺無赦!”
“官老爺發發慈悲吧,我們的田地被官府圈了去,無路可走了呀!”難民們哭作一團,像是海潮似的紛紛跪著向他們磕頭。
“大家先讓開,我們進了城再想辦法給大家覓得一點吃食來。”溫雨帶著哽咽的腔調說著,但聲音太弱太細,別說是難民們,就是稍遠點的陳洪范都聽不大清。
穆圖起了怒意,重重地一甩馬鞭道:“豈有此理,來人!給我殺!”騎兵得令,立即向抽刀在手,“唰唰唰”便砍殺了幾人。
接著,騎兵向兩面散開,刀刃所過之處,鮮血飛濺,哭嚎聲、慘叫聲彼此交織,更是凄慘無比。
徐楓大驚失色,忙叫道:“住手!”
穆圖卻是得意地哈哈大笑,說:“徐相公不必驚慌,這些刁民絕傷不了你。”
徐楓怒目圓睜,喝道:“我讓你住手!”
穆圖一呆,將臉拉得老長,說;“徐相公,我不是你的下屬,可沒必要聽你的吩咐。”
“真是混賬!”溫雨幾乎就要抽出短刀來向穆圖砍去。徐楓手疾眼快,急忙將她的手按住,低聲道:“不要魯莽。”
陳洪范早已嚇得面無人色,只能抱著坐騎的脖頸瑟瑟發抖,頭也不敢抬一下。
“救命啊!殺人啦!”難民們死傷了一地,更多的人沒命地四散竄逃。但穆圖率領的正白旗騎兵轉瞬即到,手起刀落,又有不知正在逃跑的人成了刀下冤魂。
徐楓質問道:“穆圖!他們已經跑了,你為什么還不收兵?”
穆圖冷冷一笑,說:“不過是些漢人,豬狗一樣的東西,多殺幾個又有何妨。”
“豈有此理!”溫雨再也壓不住怒火,縱馬上前道:“難道漢人的命就不是命了嗎?”
“不錯!”穆圖側過頭來,目光炯炯地望著溫雨,說:“你們漢人不過是我們滿洲人腳下的泥土,不多踩幾腳就不會老實。”
溫雨的一整張臉都被氣得漲紅了。她的手緊緊握著懷中短刀,幾乎就要抽了出來,將眼前這可惡的穆圖斬落馬下。但她沒有這樣做,不僅僅是因為徐楓過來拉住了自己的手腕,更多的是她自己也明白“小不忍則亂大謀”的道理。
穆圖得意的大聲笑著,手下的八旗兵丁猶如是做游戲一般,將刀在盔甲上抹了抹,笑嘻嘻的重新圍攏而來。而難民們已是四散逃走,盡管還能遠遠望見,但鞭長莫及,想要砍殺已經不能了。
“哼!看誰敢擋道!”穆圖傲慢地說了一句,然后催馬而走,溫雨憤怒的目光也被他拋在了腦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