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攪局
艾文·薩克森身形低伏，昂首向上；一手撐地，另外一手已是投擲之姿。
手中通體漆黑的長矛外，一圈一圈黑色的圓弧于頃刻間疊加在長矛之上，如若一座通天塔一般被他緊握。
西里爾人在半空中，只是瞥了那長矛一眼，就感覺自己瞬息間似乎無所遁形，就算現在裹上赫默的旅行衣瞬間消失，只要艾文·薩克森長矛脫手，自己就一定會被其命中！
而這根長矛外古怪的黑環，以及記憶中來自艾文·薩克森恐怖的力量，如果被它刺中的話…
會死的！
他清晰地意識到了這一點，但此刻他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無暇再對自己的身份做遮掩，亞度尼斯的堅韌這一刻緊握于手中，詛咒鎧甲四件已有三件在身，只差戴上那頂亞度尼斯的祈禮，便能給艾文來上一套“詛咒流程”。
但他還未來得及戴上頭盔，艾文·薩克森的蓄勢也未來得及完成，自遙遠之處響起了一聲輕輕的咳嗽之聲。
剎那間，仿佛數十丈的巨浪平地而起，整個空間中的魔力都暴動了起來。它們將兩人盡皆籠罩在內，瘋狂地來回沖刷著，就像是反復擊打著頑石。
僅僅短暫的幾秒鐘，這股力量便讓兩人接近崩潰：艾文·薩克森喉中低低嘶吼，渾身顫抖不止，那漆黑的長矛瞬間崩碎；而西里爾雖然也沒好到哪里去，但亞度尼斯的詛咒鎧甲部件倒是讓他不會像艾文·薩克森那樣不堪。
西里爾強忍著喉中翻涌的腥甜之意，操控著尚未崩潰的氣流將自己托起，硬生生塞回了摔出的馬卡斯·斯科托的房間之內，自那片魔力紊亂的空間中脫離后，才跪伏在地，一口鮮血吐出。
“你，你，艾格爵士，你怎么…”
山迪·馬里恩還在房間里沒有離開，估計是之前的陣仗把他腿都給嚇軟了。西里爾瞟了他一眼，讀出其內心此刻正在糾結于該信任他還是逃離他——
雖然說西里爾這一次算是從艾文·薩克森手下救下了山迪·馬里恩，但上一次自己可是好好地威脅了一通馬里恩，把他嚇得夠嗆。
西里爾平息調節著體內的魔力，方才處在外頭還沒感覺，此刻他才察覺到，自身的魔力不知不覺間也隨著外界魔力的波動幅度在震顫著，如果再多待上一會兒，恐怕他的元素池都得受到重創。
僅僅是一聲咳嗽，便引起范圍性的魔力亂流，甚至能讓職業級的西里爾和艾文都抵御不住…該死，在現在的港灣圣殿，究竟誰能有這種力量？
而這個答案呼之欲出：
港灣圣殿，主教冕下，史丹尼·克萊門斯。
可他又是在哪里發起的進攻？
隨著西里爾緩緩抬首，看到房間門口那高大而威嚴、頭頂高冠、手持長杖的中年人之時，他知道了答案。
就在這里。
不知何時，史丹尼·克萊門斯已經來到了這個房間中，現在正注視著還未起身的西里爾、與狼狽地趴在地上的山迪·馬里恩。
西里爾很難描述這是一種什么樣的眼神。主教的目光應該是溫和而威嚴的，他往往是神在人間最高的代行者，需要向“人”傳達來自“神”的光輝。
但從此刻史丹尼的眼神中，西里爾讀不出那眼神中有任何這兩種要素。
只有平靜到了極點的冷漠。
人會因為兩只螞蟻的廝殺而流淚么？
顯然是不會的。
而史丹尼·克萊門斯，現在就是這種平靜地看著兩只螞蟻廝殺時的眼神。
只不過，他還從半空中澆落了一盆水。
他手提著長杖，此刻終于有了動作：那根長杖向前輕揮，杖尾在地上一撞，發出“哆”地一聲，像是整點時的鐘聲。
而他腳下那雙漆黑的皮鞋，也在隨著他邁步而出時，與杖尾敲擊聲交相輝映著，響起落地的“啪”的一聲。
如同那晚在秘殿時走向西里爾和佩拉吉奧斯一般，史丹尼·克萊門斯大步地走上前。
在“哆”“啪”的錯落之聲中，山迪·馬里恩的臉色越來越白，隨著史丹尼·克萊門斯的不斷靠近，他最終承受不住心理壓力，抱著頭大叫了起來：
“主教冕下！主教冕下！我會賠的！教堂的破損，這些我都會賠的！但那件事情與我無關，迷霧的異常和我一點關系都沒有，都是艾文·薩克森做的！”
可他的哭叫聲突然間停止了——
那根長杖的杖尾，點在了他的頭頂上。
“山迪·馬里恩——”主教拉長了音調，像是在午后飲茶的旋律開始前的弦樂，“現在，我先不向你追責。”
山迪·馬里恩在聽到這句之后如溺水的人重回水面，大口地呼吸著，涕淚橫流道：“謝謝，謝謝冕下…”
史丹尼·克萊門斯的目光從他的身上挪開，落在了西里爾的身上。他目光停頓了片刻，正在猶豫什么，卻見西里爾抬手，扯下了臉上戴著的面具。
“年輕人。”史丹尼露出恍然的神色，連嘴角也彎起，“亞德里恩伯爵，看來你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做了很多事情啊。”
“冕下。”西里爾忍著身體的疼痛，起身說道，“我來此，是因為我的好友馬里恩先生被馬卡斯·斯科托祭司叫到這里談話，我有急事找他。”
“誰知道斯科托祭司突然換了一個人，意圖對我和馬里恩先生痛下殺手，所幸我反應夠快…”
主教將信將疑地瞥向山迪，輕飄飄問道：“哦？馬里恩，你還有這么個朋友？”
“是…是的冕下，我和他一見如故…”山迪結結巴巴地回答著，總歸沒在這個時候拆了西里爾的臺。
“那亞德里恩伯爵接下來…作何打算？”克萊門斯又將目光落回了西里爾的身上。
“咳咳，我受到佩拉吉奧斯·赫里斯殿下的邀請，準備與奧圣艾瑪組成聯軍，一同討伐海里的不知名魔獸。”
西里爾話音剛落，就聽主教忽然哈哈大笑起來，邊笑還邊不斷撫掌：“和赫里斯殿下一同出海？好，好極了——我想赫里斯殿下現在應該已經在海邊了，你為何還在這里逗留呢？”
西里爾神色微變，他不再多話，立刻站起身，向著主教微微欠身，隨后快步走出房間。
來到長廊上，西里爾更是不敢多做絲毫停留，風元素加持雙腿，飛奔著返回拉羅謝爾的休息處。
而房間之中。
史丹尼·克萊門斯在房內緩緩踱著步，一圈又一圈，最后停在了破碎的窗邊。
他低頭向下看，正看到艱難地從水池中爬起的艾文·薩克森。
“馬里恩。”
他忽然開口道，讓那渾然不知該如何是好的山迪·馬里恩茫然地抬起頭，看向他。
“你能看懂，我所想構建的偉大嗎？”
他似是喃喃一般地低語著，馬里恩茫然地想要回答，但史丹尼已經自顧自地搖頭：“算了，你看不懂。”
他直起腰，長杖向前輕輕點出，就見一個藍色的水泡慢悠悠地自窗邊飛出，飄落到艾文·薩克森的身上，“啵”地一聲，將他吞入了其中。
“薩克森我會帶走關押，在事情結束之前，希望你不要再給我惹任何麻煩…”他嘴唇開合，無聲地吐出一個名字。
“西里爾·亞德里恩。”
“快快快！所有人，動起來，船長，奧康納船長呢！”
西里爾沖進屋子時便大喊了起來，早已做好準備的騎士們列隊在門邊，而德雷克·奧康納還在穿襪子和靴子，單腳跳著從樓梯上蹦下，嘴里大聲問道：“嘿，誰看到我的船長帽了？啊，伯爵大人，我在這兒呢！”
“沒時間給你找帽子了，現在就是時候去找回我們的船！”
西里爾將圣米爾教堂內發生的事情盡皆甩在腦后，哪怕其中疑點重重，但此刻都對他起不到任何的干擾。
事件的發起者，事件的重要參與者，事件的執行者，他在剛剛已經見了一個遍，彼此之間的聯系大可以之后再做推敲，而眼下要專注于和事件的攪局者佩拉吉奧斯·赫里斯，一同去看看這一“事件”究竟是什么。
“奧爾登，奧爾登，避水的防護術式都做好了嗎？”
“完成了，伯爵大人。”尼爾·奧爾登此刻也穿上了一套騎士的裝備，用頭盔遮蓋著他的光頭，面罩遮掩著面部。
“給每個人都佩戴一個，我不希望會有人因為掉進水里游泳技術不行而淹死——特雷維爾閣下，港灣圣殿的通行證拿到手了嗎？”
“拿到了，亞德里恩。”海洛伊絲也應聲道。
“布萊克閣下呢，做好選擇了嗎？是跟我們一起上船，還是留在尤佛島上？”
“這還用說么？”布萊克·伊文斯此時也給自己套上了一身輕甲，他活動著肩關節，語氣略有些無奈、卻果決無比地說道，“哪有看著年輕人們去冒險，自己在后面龜縮著的道理？”
“我伊文斯家，家規里可就有一條親力親為——”
“那么所有人都到齊了！”
正如西里爾對佩拉吉奧斯所言，隨同奧圣艾瑪的船隊一起出海是在他前往圣米爾教堂前就已經決定了的事情，海洛伊絲早已向海神衛的指揮官威爾伯·貝奇遞交了協同作戰申請。
而此時前線受挫，失蹤了大量士兵卻連一點敵人信息都沒能獲取的指揮官正躊躇于是否該繼續盲目進攻，海洛伊絲·特雷維爾的到來就像是久旱時的甘霖，立刻點頭同意。
一眾人浩浩蕩蕩地離開休息處，一路下山，通行證在手，沒有受到任何來自衛兵的干擾，他們順利地抵達了山下的斯卡波羅集市。
迷霧讓整座集市都變得朦朧一片，空蕩蕩的鋪位與那微弱光亮的霧燈讓集市充滿了幽詭之感。
而就在此時，露出嫌惡神情的精靈小姐似乎想起了什么，她停步抬手，低低吟唱道：
“凈化吧，巴烏姆——”
西里爾察覺到，周圍的那一棵棵樹木就像是被人喚醒了一般，紛紛輕輕搖動起枝葉。隨著樹木的枝葉晃動，身周的霧氣肉眼可見地變得淡了些許。
“米莎，這？”
西里爾疑惑著，米莎卻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解答道：“我之前就想嘗試了，如果迷霧是一種污染，那代表自然的樹木應該可以對其進行一定的清除…”
“你的意思是，如果有大片的森林，便能夠抑制住迷霧的擴張？”米婭問道。
“是這樣的…只可惜尤佛島的植被太少，連樹林都沒有幾處。”
西里爾若有所思地點頭。
米莎對神明相關的知識的了解顯然是要勝過在座的所有人的，在這一方面只要盲目地信任她的話就可以了。
他們加快速度前進，越是靠近海邊，迷霧便越是濃厚。當來到港口附近之時，能見度已經幾乎低于十米。
“伯爵大人，我們真的要在這種環境下出海嗎？”
德雷克·奧康納眼皮直跳，這霧大得站在船尾都看不到船的中段。如果讓他選擇，他寧可在暴風雨中航行，也不要在迷霧里前進。
“說到底，也沒幾個船長會有在迷霧中航行的經歷啊！哪里的海域會沒事有這么濃的霧啊！”
“出海，必須出海。”西里爾堅定道，“至于前進的方向…這應該不需要你過于擔心。”
他率先跳上船，對船頭船尾、船身的魔力回路進行檢修。士兵們也紛紛上船，檢查主炮副炮、發煙裝置是否出現問題。
“報告船長，船只未曾受損！”
“報告伯爵大人，主炮、副炮完整，隨時可以開火！”
拿破里號在迷霧中并沒有受到任何的損傷，這無疑是一個好消息。
“所以…我們該怎么前進呢？”奧康納站在船頭，望著茫茫的迷霧，茫然道，“就算之前海上的迷霧，也沒有夸張到這個地步的。”
而西里爾站在他的身邊，吐出一個字：“等。”
“等？等什么？”
奧康納話音剛落，忽然側過耳，傾聽著迷霧里傳來的聲音。
那是海水被分開的“嘩嘩”之聲。
而隨后，面前的迷霧突然間“破碎”了——就像是鏡子上的水汽被一巴掌全部擦去一樣，這些迷霧被莽撞闖入的巨物撞得支離破碎，將海面呈現在了他們的面前：
一艘通體漆黑、數十米高的龐然巨艦。
停在了他們前方的海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