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我不想再逃了
“啊！”
卡羅琳看到死靈騎士的一刻立刻轉過身，多日奔跑訓練的結果終于有所顯現。她再也不像第一次和西里爾作戰時那樣，面對敵人就呆呆傻傻，跑得就像一只飛奔的兔子。
但死靈騎士的速度又豈是小小卡羅琳能夠比的？那些亡靈骨馬只是輕輕巧巧地邁開蹄子，轉眼間就要追上前方玩命兒逃竄的小姑娘。
艾莉娜在城墻上看得焦慮不已，她正要一躍下城墻，企圖幫卡羅琳解圍。可那些最初被骷髏阿白踢開的亡靈們已經爬上了城墻，鋒銳的黑鐵制長劍閃著幽光，向著艾莉娜的后背刺去。
她反手揮劍將其撥開，順勢想要從城墻拗口處跳下。可就在此時，之前被她一劍揮倒在腿邊、斷了半截身體的弓箭手骷髏突然伸出手，牢牢地抓住了她的腳踝！
她一下子被從拗口上扯了回來，其余的骷髏一擁而上，想要將她淹沒在這城墻上。
艾莉娜吃力地揮劍招架著，用力蹬開那抓著自己的骷髏。耳邊下方的少女悲鳴之聲讓她心急如焚：“西里爾，救命！米婭姐姐，救命！艾莉娜，救命！救命！”
那馬蹄飛馳，馬背上騎士以手中長槍貫穿少女后心的場景似乎已經要躍現在她的腦海之中。艾莉娜竭盡疲憊的身軀之全力，憤然揮出一道霜寒的劍氣，將身周一圈骷髏都掀飛出去。
她緊接著扭轉過身，再爬上城墻拗口向下看去之時，卻看到卡羅琳將將跑至城門口，但死靈騎士已經奔至她的身后，鋒銳的長矛已經被其高高舉起，三四根幾乎同時要插向她的后心！
那飛奔的馬蹄聲如若驚雷，卡羅琳的步伐歪歪斜斜，在這一刻終于堅持不住，向著前方噗通一下摔去——
眼淚已經糊了滿臉，小小的臉龐上滿是淚痕。卡羅琳的臉埋入雪中，冰涼與漆黑到來的一刻，她似乎已經預知到了自己的死亡。
“西里爾，西里爾…”
短暫的幾秒鐘在這一刻變得是如此的漫長，她緊閉著雙眼，黑暗中仿佛能夠浮現蕭瑟寒風種，叢林中的篝火，以及架在篝火上的烤架，他蹲坐在烤架前，撒著調料的同時還在不斷將其翻轉…
“你閉上眼睛數五秒鐘，然后就可以吃了。”
“一，二，三，四，五…我已經乖乖數到了，可以吃了吧？”
她以最后的聲音嗚咽著，捏緊的拳頭緩緩松開，似乎念著這個名字就能讓她安下心來——西里爾會來救我的，一定會來的…
“卡——羅——琳——！”
“快——跑——！”
這個聲音，是…艾莉娜姐姐？
艾莉娜姐姐也被死靈騎士們追上了嗎？
她心里疑惑著，那方才沉浸于幻想之中的意識逐漸回憶起了什么，那幻想中蕭瑟的寒風真實存在著，從她的背上一掠而過。而同時響起的是一聲碰撞之聲…
卡羅琳突然不知道從哪里來了力量，她用力撐起雙臂，抬起自己的上半身，擰過頭去，視線中一道森白的高大身影正屹立在她的身后，那三顆頭顱來回轉著，六條手臂像是蛛腿一樣撐開，將三桿死靈騎士刺來的長槍牢牢鎖在其臂膀之間！
“阿白！”
她驚叫了起來，卻見三顆骷髏頭中靈魂之火瘋狂地跳躍著，似乎在催促著她逃回城門內。而頭頂的城墻上，又傳來艾莉娜姐姐的喊聲。
她咬著嘴唇站了起來，雙腿發軟還生疼著，但依然堅毅地立直了身軀，接著邁動雙腿，向著城門內跑去！
在看到少女的身影消失在視線中的一刻，艾莉娜立刻踹開從一邊圍聚而來的亡靈，接著用力拉動絞盤，這一次，卻是為了將城門關閉！
卡羅琳跑進城門后便摔倒在地，幾日來都沒能好好休息和吃喝，僅存的體力徹底抽干了。但她卻用力回過頭看向身后，只看到緩緩閉合的城門，以及那道亮光縫隙里，正被奔騰的骨馬來回沖撞著的阿白的身軀——
她的瞳孔一下子收縮了。
那高大的身軀在前一刻還堅實如若城墻，但此刻卻脆弱地像是一張棉絮。
城門關閉的這短短幾秒鐘內，那一根根她親手拼接起的手臂被一根根撞斷，圍剿的死靈騎士僅僅一輪沖擊，就令它跪倒在地。
“阿白，阿白！”她大聲地叫著，只看到骷髏阿白的身軀向后仰去，那三顆骷髏頭依然不聽話地旋轉著，似乎想要回頭看一眼它們的主人。但死靈騎士的又一次沖擊下，騎槍直接貫穿了其胸骨，接著亡靈骨馬耀武揚威地踏上了那白玉般的骨質身軀，一顆骷髏頭被騎槍高高挑起，飛在半空中——
她突然叫不出聲了。
那旋轉著高高飛起的骷髏頭，其中的靈魂之火，徹底熄滅了。
城門關上了。
小小的少女趴在泥濘的地上，身體還扭曲著。她一只手向前伸著，卻再也摸不到那會主動將她扛在肩上，讓她撫摸腦袋后高興搖晃的骷髏阿白。
銀白色的短發被雪水和汗水沾濕在額頭上，她無力地仰躺著，棕色的眼眸無神地望著頭頂那漆黑的拱門，如貓兒一般的杏眼疲憊地閉著。
頭頂戰斗的聲音依然在傳來，那是艾莉娜姐姐還在為了她而苦戰。而同一時刻，想必沒能趕來救她的西里爾應該也被什么討厭的東西纏住了，所以才聽不到她的喊聲吧？
阿白，阿白應該只是暫時躺下休息一會兒，只要等會兒她跑到外面，將它的頭顱、手臂重新拼回去，應該又能重新站起來吧？
可身后的城門為什么還在被撞著，咚咚咚直響，好吵好吵，像克蘭的呼嚕聲，隔了好幾米，在車廂內都能聽到——
“卡羅琳，卡羅琳！”
耳邊艾莉娜姐姐又在叫了…
眼前的景物轉動，她被一雙手反抱起，膝蓋彎兒被勾住，下巴被放在了一叢雜亂的、金色的頭發旁。
“坐穩了，我們往城里跑，骷髏們都靠過來了，那些死靈騎士也會沖進來的！”
周圍的建筑開始移動，身體也隨之而上下顛簸。那雙托著自己的手起初還能好好托著，但隨后又有白色的骷髏靠了過來，隨后她的身體就被松開了一邊，眼前多出了藍色的弧光。
絢爛的、耀眼的像是阿白腦袋里跳著的靈魂之火——
為什么，為什么我總是在被保護著呢？
骷髏又倒下了一頭，但一邊躥出來了更多，她好像聽到更遠的地方有許多的骷髏在靠近著，從外面的平原而來，穿過北邊的城門而來。
“噗通！”
她忽然向前傾斜了——不，是背著她的艾莉娜向前摔去。她滾翻在了地上，正好看到捂著一條腿的艾莉娜用一只手支撐著身體，還在揮舞著劍。
可她們的身后，那些騎著馬的死靈騎士正在趕來，它們像是黑色的旋風，即將卷過她們的身軀…
“卡羅琳，快逃，逃到那個大骷髏頭里去，快逃…”
艾莉娜嘶啞地喊著，那些聲音想要鉆入卡羅琳的大腦，但此刻每一個撕心裂肺的字音都顯得那么朦朧。
她木木地將頭歪向身側，不知何時她們已經回到了那一堆白骨之旁，就是她們最開始逃離的地方，那花了她好幾天時間才勉強完成的大腦袋還歪躺在白骨堆上。
她又慢慢扭過身，看著倒在地上的艾莉娜，嘴巴微微張合著，失神的雙目中，恍惚間似乎看到一個龐大的身影，緩緩從身前站起——
“喂。”
“你就這么看著她要被骷髏砍死嗎？”
“你知道她會有什么后果嗎？如果巫妖賞識她的軀體，或許她還能成為一名巫妖親衛，但如果沒有人發現她，她會慢慢腐爛，被僵尸啃食干凈，然后變成一具沒用的小骷髏。”
“她會在雪地里迷茫地前進，然后被更強大的骷髏擰下腦袋，又或者是被人類——你聽聽，她結束自己骷髏第二生的時候，或許頜骨還在閉合。”
“她在叫你呢，雖然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但她還在說，卡羅琳，快逃，快逃——”
卡羅琳驀地驚醒，她驚恐地看著四周，卻發現到處都是白骨，而其上擺滿了奇怪的東西——前方是一根白里透黑的骨頭，側面是一根獠牙，再右邊點是一頂…王冠？
這是什么地方？還有那個聲音，聽著怎么讓人覺得心里這么直撓癢癢，像是西里爾把自己綁起來，只讓自己聞肉香，卻不讓自己吃…
不不不，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這里是哪里？艾莉娜姐姐呢？還有這個聲音，是誰？
“你想知道自己的命運嗎？讓我來告訴你，逃竄到白骨堆里依然被亡靈發現，被折磨，被帶去最冷最冷的深淵里，在絕望與仇恨中失去心智，化為死亡的夢魘。你的同伴，你身邊的所有人都會被你殺死，這就是你的命運——”
那個聲音又響了起來，這一次卡羅琳聽清了它的來處——來自她的頭頂。
她仰起頭，看著頭頂，那里懸著交叉的鐵索，將一具凹凸有致的身軀緊緊鎖死在其中。黑霧繚繞，她看不清那具身軀的臉，但光是看著那被鐵索捆縛而隆起的胸口，以及那在纏繞下更顯妖嬈的雙腿，卡羅琳的臉莫名地就紅了。
但她很快反應過來，沖著頭頂大聲叫道：“我不要，我不要這樣，我才不要傷害他們！我不會傷害他們的！”
“這可由不得你，因為你——”那個聲音拖得長長的，突然加大音量，如炸雷一般在她耳中響起：“你太弱小了，你就是一只野兔，只能被追逐，綁在烤架上，你沒有力量，你只能任人宰割…”
祂似乎不打算再給卡羅琳思考的時間，那響亮的聲音一字一頓地鉆入她的耳中，就算她抗拒也無法抵抗：“你想要繼續逃下去嗎？想要看著她死去嗎？想要淪落到那個悲慘的未來嗎？”
她畏縮地后退著，一跤摔進身后的白骨堆里，但這聲音到處都是，最后只剩下“你想嗎，你想嗎，你想你想你想想想——”的魔音在空中環繞著。她驀地捂住雙耳，揉亂自己的銀白色的短發，尖叫道：
“我不想！我不要！”
聲音忽然消失了。
空氣中響起一聲輕輕的嘆息：
“那么，我給予你一次嘗試的機會——”
倒在地上的少女無力地喘息著，疲憊已經讓她渾身都在抽痛，她想用手臂向前爬去，但莫名的干嘔讓她全身都蜷縮了起來。
她好像盡力付出了很多，但最終卻什么都沒做到，一切都沒有改變——
領主大人，西里爾·亞德里恩，對不起，我沒能做到保護她，也沒能保護住我自己…
但在最后，至少讓卡羅琳可以，多遠離那些骷髏一點…
她伸出手，想要將那不知為何呆立著的少女推倒在白骨堆里，讓白骨將她埋住，遮擋住她的身形。
可就在這一刻，那已經靜止不動似乎有許久的少女，低垂的手指尖忽然輕輕顫動了一下。
“艾莉娜姐姐。”
那熟悉的卡羅琳的聲音響起在耳邊，一如既往的悅耳，讓人想到解凍的春水，叮咚亂響著流淌。
但艾莉娜卻感覺這聲音，與以往的卡羅琳有些不同。
“艾莉娜姐姐——”卡羅琳重復了一遍，隨后蹲下身，手指落在那張原本精致無比，此刻卻狼狽不堪的小臉上。
“我不想再逃了。”
艾莉娜吃驚地看著卡羅琳直起身，那雙原先純凈的眼眸中，棕色在一點一點退去，取而代之的是紅色——是瑪瑙似的紅色，流淌著烈焰，奔行著熾熱的歌聲，是盛放的太陽，是滾燙的鮮血，那嘈雜的顏色融合在一起，閃耀著詭異的光。
“是的，我不想再逃了。”
她又重復了一遍，隨后直視著前方——那里死靈騎士正抬起長槍，向著她們發起沖鋒。
在她們的身后，從北城門歸來的亡靈正向著她們所在的方向迅速地靠近著。
但卡羅琳仿佛沒有看到這一切，她只是舉起手，白玉似的骨叉法杖出現在手上。
而就在她舉起手的那一刻，身側的白骨堆上，那碩大的骷髏頭顱中亮起了幽藍色的火光。它自然而然地翻轉著，令其眼眶朝向正面，緊接著下方堆積的白骨迅速地拼接，轉眼間就構成了一個無比巨大的骨質半身——
伯恩斯的北城門外，克勞德·阿特利身下的戰馬驚恐地躥跳著，居然直接將它的主人掀了下去。但此刻阿特利也無暇去教訓這突然發瘋的畜牲。
他與身后那一齊到來此處的兩千軍士，一同呆望著前方那座簡陋的據點。
那巨大到超出城墻兩截的骷髏半身。
以及其揮掌拍落，驚起的漫天雪與飛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