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討論會開始之前,許多人以為這就是一場輕松的多病例討論。臨床知識肯定少不了,但對大三學生來說,旁觀看熱鬧的心態占比更重。對于高年級才學的臨床知識,都還本著是能聽懂多少是多少的原則,完全隨緣。
事實上,討論會剛開場就效果拉滿,也確實符合他們的預期,甚至比之前設想還要歡樂不少。
在討論會前中期,三個特殊病人的情況都很有意思,涉及理論東西并不多。就算祁鏡會挖坑會陰人,他們也喜歡這種踩坑脫坑并繼續踩坑的感覺,越踩越happy。
不過當胰島素自殺的女孩兒出現的時候開始,醫學生終于了解了一線急救的概況。
人命危淺,現實是非常殘酷的。
而在那些院前醫生的眼里,自殺女孩兒的病情實在設置得太過刻意,甚至有點針對他們的意味在其中。
他們說補糖,祁鏡說打成了靜脈炎;他們說利尿保證出入量平衡,祁鏡說病人誘發低鉀;他們說積極補鉀同時用上保甲利尿劑,祁鏡卻說低鉀太頑固補不上;而當他們決定加大補鉀量了,結果祁鏡又說病人高鉀了。
見到高鉀后,他們也沒放棄,決定第一時間排鉀,連排鉀手段都給了,可祁鏡壓根就不給機會,直接宣判女孩兒“死亡”。
這和機械降神有什么區別,就是在存心和他們作對嘛。
其實血鉀超過正常值雖然會影響心肌,甚至造成嚴重心律失常和停搏,但在臨床上依然有機會。給了那么多排鉀的方法,就算真的到了最后關頭,他們也有信心把孩子救回來。
因為這才是他們最熟悉的領域。
更何況該說的注意點也都說了,最后給個機會讓病人熬過去,皆大歡喜多好。
“你們想要好一點的結局?”
祁鏡呵呵笑了兩聲,根本就沒給他們面子:“大家都在一線待那么久了,怎么還那么單純天真。已經給過你們好幾次機會了,真以為胰島素自殺那么好救的?”
經他一說,眾人才回想起這個女孩兒一共打掉了多少胰島素。
2400單位的短效普通胰島素,800單位的速效門冬,1600單位的中長效甘精。就算是長期在一線急救工作的肖萬松,恐怕都沒見過一次性打那么多胰島素的病例。
“我見過一次400單位的,一次900單位的。400單位的緩了四天才出院,900單位的差點死在急救車上。”
肖萬松也是無奈地搖搖頭:“一次性給自己打幾千單位的人,我也確實沒見過。”
“知道800的門冬2000的胰島素一次性全打完是個什么概念嗎?”祁鏡笑著說道,“等胰島素效果上來之后,就算你們用的50高糖,把她兩個手都打廢,血糖都未必能抬上來。”
“那怎么辦?”眾人有些恍然大悟。
“你剛才說的那個什么一次性解決所有麻煩的打擊,到底是個什么東西?”
從處理所使用的途徑來看,祁鏡揣在懷里的這個辦法確實是一種降維打擊。他又一次翻過ppt,屏幕又重回到了急救現場,女孩兒躺在床上,兩邊是焦急等待的父母。
只不過鏡頭這次不是廣角而是一個特寫。
“你們進入現場,看見病人后第一時間先做什么?”祁鏡問道,“是給高糖?還是測心電監護?”
“可以兩邊一起進行。”
“對,擔架員可以預先準備好高糖,到了現場后我們醫生靜注高糖,他們接心電監護。”
“不,你們等等......”一位醫生懷著對踩坑的敬畏心連忙糾正了他們的錯誤:“我覺得事情沒那么簡單。”
應該先問診的。”
“哦,對,確實要先問診。”
見他們的關注點出現了偏差,祁鏡覺得很奇怪:“之前不都模擬了一遍問過了么?你們還要問?”
“難道略過問診了?”
“如果你們要問也行啊,嚴謹點也好。”祁鏡不知道他們在怕什么,繼續問道,“那問完第一時間先做什么?或者說在問診的同時該做什么?”
眾人一片茫然:原來問題的關鍵根本不在這兒,依然回到了操作上。
問診完了該干嘛......
自然得做急救了!心電監護、開放靜脈通路、靜注高糖和一些升糖激素......
“你們就沒有一絲好奇心么?”祁鏡的手指在腦門周圍繞了幾圈,一臉壞笑地問道,“足足4800單位的胰島素,換算成劑量就是整整48ml,它們都是怎么打的?只打的肚子?還是大腿外側?或者是其他地方?”
“這有什么意義嗎?就算打錯位置,打進了肌肉層,也只是讓胰島素釋放速度增加,說不定我們人還沒到人就已經沒了。”
“是啊,有這功夫還不如直接做些切實的急救來得靠譜。”
祁鏡嘆了口氣:“那她要是不會打,直接把胰島素一口氣全吞進肚子里呢?”
“......啊?”
“真吞肚子了?這不就是虛驚一場嗎?”(1)
“要真是吞服的,那之前我們說得那么辛苦,豈不是都白說了?”
“大家別緊張,我就是隨便打了個比方。”祁鏡笑著說道,“姑娘對胰島素還是挺懂的,全打進了皮下。”
靠!又tm踩坑了!這游戲沒法玩了!!!
祁鏡沒多做解釋,也不聽他們的質疑,只是將圖片放大,然后用激光筆圈中女孩兒的肚子:“這位姑娘打法熟練,操作標準,近5000單位胰島素被她分成四份,每每間隔1cm全打在了肚子上。”
圖中能明顯看到孩子平坦的腹部上有四個隆起包塊,那些胰島素便儲存在了這里。
“咱們要換換腦子,這看似是個內分泌科的病人,但真處理起來卻是外科的。”祁鏡的激光筆在四個隆起周圍轉了兩圈,“既然咱們前線陣地戰打不過對方,那就在還沒開戰之前繞后偷襲,直接端掉它們的兵工廠!”
“這......”
“好像......”
現場沉寂了片刻后,頓時熱鬧了起來。
“難道是用外科的辦法切掉那幾個包?”
“化學打不過就玩物理意義上的清除......真夠直接的。”
“胰島素都是打在皮下脂肪層,切除起來不難。這樣做還能免除后續一系列的麻煩,什么高滲糖導致靜脈炎,什么忽高忽低的血鉀異常波動全沒了!”
“高明啊......”
在場的急救醫生都不得不佩服這種內科外治的方法,還在震驚與討論的時候,卻不知道病例并沒有就此結束,或者可以說才剛剛開始。
祁鏡并沒有太在意臺下的贊詞,剛結束一個疑問,下一個疑問就得接踵而至。
“外科清除皮下胰島素蓄積確實很直接,也很有效,早在上世紀80年代就有報道,不過用的人很少。”祁鏡嘆了口氣,說道,“原因無非是對這個方法不了解,以及送醫不及時。蓄積的胰島素會在短時間內起效,有時候急救醫生到場病人就已經不行了。”
“所以現在問題又來了。”
祁鏡問道:“如果你們到場發現胰島素已經開始入血,病人已經有了低血糖的癥狀。在高血糖以及升糖激素不起作用的情況下,你們到底切還是不切?”
“還是送醫院吧。”
“以為我設置20分鐘到院的條件是隨便亂說的?算上把病人抬上車的時間,等到了醫院門冬胰島素恐怕就到達高峰了。”
“難道要在病患的家里做皮下脂肪切除?”
“反正去了醫院也是局麻,保證周圍無菌就行了。”
“理論上我們沒法做手術吧?就算是皮下脂肪切除也會出不少血,又沒有電刀幫忙凝血,還要考慮到術前評估之類的問題......”
眾人下意識地看向了肖萬松,這種情況自然得請示上級醫生,征求意見。
理論上急救時的外科操作一般只限于氣管切開和氣胸穿刺,皮下胰島素蓄積脂肪切除,別說是急救了,就算那些大三甲估計都沒做過幾次。
肖萬松沒想到自己這個看客身份,最后卻決定了整個病例的最終走向。
他知道祁鏡的脾氣,一直都防著,生怕自己著了道。
本以為這個病例自己已經置身事外,面前是一條康莊大道,不可能有坑。可沒想到祁鏡竟然悄悄地來到了他的身邊,把坑挖在了他腳底下,邊挖邊看著他往下掉......
等肖萬松意識到事情不對勁的時候已經晚了。
“在征得家屬同意,并且有手術器材包的情況下,如果你們一再要求,我允許你們去做。”肖萬松考慮了片刻,還是說道,“不過這只是緊急情況下的同意,我本人還是持保留態度。”
老總確實有他自己的顧慮,外科手術從來不是切開、挖掉、縫合那么簡單。
對于沒多少手術經驗的急救醫生而言,如何做切口,切開后如何分離血管,如何止血,如何處理待清除的組織,等組織切除后如何處理傷口都是問號。
一旦處理不干凈,既耽誤內科治療又會在病人身上多留下一條傷口。畢竟接手病人的急救醫生只有一個人,連個護士都沒有,外科器械也很匱乏。
直到這時,肖萬松才發現祁鏡的真正意圖。
因為急救中心這次要求輪轉的只有內科醫生,對付心腦血管卒中和其他內科急診搶救還算順手,但在處理外傷車禍時就有點不行了。
外科不是他們的主職,就算經過培訓也沒法和真正的外科醫生相提并論。其實就算要求的氣管切開和氣胸穿刺,這些內科醫生也非常手生。
這是招輪轉的弊端,想要短時間內提升這些醫生的綜合水平并不容易。
但這也是招輪轉的好處,因為等他們輪完急救中心的工作時,就能獲得遠多于原職位的經驗。
敢情這小子是想把外科住院醫生也一并拉下水?在輪轉醫生足夠的情況下,讓急救中心也搞內外分科?
再想一想剛才做的ppt,所有圖片的排序都完美契合了這次討論的過程。看著每一步都在他的安排下穩步前進,最后把所有的問題匯集在一起,打包丟到了自己的面前。
怎么解決?
肖萬松看向講臺邊的祁鏡,不過祁鏡卻只是回了個微笑。
“靠,只給問題,不給答案,滑頭......”
“嗯?”林振聽他在那兒自言自語,有些好奇,“你剛才在說什么呢?”
“沒什么......”
肖萬松多少有點感觸,祁鏡也確實沒有答案,而且這個病例還在繼續。解決了胰島素過量,剩下的便是胡東升和高健心心念念的另一個病例。
“大家稍安勿躁,在發現了胰島素過量后,你們又有了新的發現。”祁鏡切換著ppt,“比如說女孩兒的鞏膜。”
鞏膜就是眼白,平時是白色的,偶然能看到一些血絲。在黃疸出現的時候,鞏膜會和皮膚一樣有黃染的跡象,即為鞏膜黃染。但現在擺在眾人面前的這雙眼睛包括鞏膜在內卻是藍色的,或許還帶了些淡灰,看著非常不舒服。
鞏膜藍染?
這是什么情況?
然而在臺下一片嘩然的同時,女孩兒身上異常的顏色變化還在繼續。
下一張圖就從雙瞳換成了嘴巴,被染了色的是女孩兒吐露在外的舌頭。舌面上遍布了黑色的舌苔,看上去就像剛喝了一口墨汁一樣。
震驚之余,眾人視線開始慢慢外移。
女孩兒周圍的嘴唇干裂,牙齒泛黃不齊,還藏了不少黑漬。這是典型的煙漬,難道女孩兒有抽煙的習慣?再往外側看去是她口周的一小片皮膚,乍一看倒是沒什么問題,但上嘴唇上卻有一根根黑漆漆的東西......
“這......這是胡子吧?”
“這人是個男的!”
“不是說病人是個小姑娘嗎?怎么變男的了?”
事兒越辯越明,疑惑讓他們馬上想到了剛才那張藍眼睛圖似乎也不是女孩兒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