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夢霖卻是并未看錯。
歸無咎的這一式,的確是“錯著”。
但是隨著時間推移,這一式的氣象,也在快速的演化之中。
此著剛剛成型的一瞬,縱然是以相允庭的道術層次,亦能隱隱看出這陰陽法意,并不相稱,似乎隱然不諧。但到了三息之后,這“至陰之相”和正統的陰陽道道術已經是愈來愈相似,幾乎可以亂真。圓滿境界以下,不能辨認。
到了五息后,哪怕是圓滿之上境界,亦會覺得那陰陽對照,甚是相宜。
原來,第一等道念道基的杰出人物,出手之際往往講究一語道斷,圓滿無隙。但如此做,成與不成,就成了兩條涇渭分明的分界線。
而歸無咎固然知此法難成,從頭至尾就沒有心存“完美”之念。
因為這陰陽道法陣就算再是高明,其精粗之間也有界限。只要歸無咎的道術神通演示得和原有的神通道術極為相近,突破某一個限度之后,那陣法自然也區別不出來。
休要小看了這一點微妙差別。
奔著“復刻”而去,若是不成,便是徹底崩壞;而奔著“逼近”而去,卻是永無止境,永遠成立。
到了接近每人能力極限的“盡頭”,和真正法意之間的差別,不過是最細微的“一意”。
九息之后,那銅鏡一陣震顫,但終究還是完全破碎。
歸無咎淡然一笑,繼續前行。
秦夢霖也是松了一口氣。
同時心中驀然想到——
這“陰陽和合、乾坤一擲”之法,已然是陰陽道原有神通的最高境界;這一式既然推演出來,難道今日會成為陰陽道新法現世之日不成?
是否如此,只怕就取決于這八峰法陣、九鏡歸途創立之人,是何等層次了。
若立下此法之人是陰陽道的上境大能,那秦夢霖的推測或許是真;但若立下此法的是前代陰陽道主,那么多半是不可能復現這一驚喜。第九鏡所呈現者,多半是第八鏡的復現,至多加以損益變化而已。
十余息之后,歸無咎來到了八峰正中,相距那三棱藍晶不過三尺之遙。
那物清冷中的一絲溫度,似乎宛然可見。
第九道銅鏡,應聲浮現。
此物同樣是圓形的鏡框,和第七、第八道相同;只是那銅框卻是異常的光潔,沒有一絲紋飾和文字。勉強分辨,只有一道絲線若有若無,隱隱連成一圓。
鏡中景物,隨即呈現出來。
歸無咎輕輕“噫”的出聲。
清楚可見,那鏡中所浮現者,先是米粒大小的一點黃芒,旋即如一滴血液落入水中般快速散開,彌漫一片。似乎揉成一團的花朵,重新展開,盛放。絲絲骨力,虛實氣象,演化之脈絡,成長之元始,盡數鋪面涌來。
這分明是陰陽道道術初成時的意象。
歸無咎目光一凝。
一物之成立,一法之成立,都是由此及彼,推步東西;但是由于其中涉獵汲取的外物極多的緣故,并不一定能返溯歸因為一。
以歸無咎自己的空蘊念劍為例,其原始空蘊念劍的形態,若是汲取的養分足夠充沛,其成長到何等地步,大致是可以預料的;但并不能依據大成之后的空蘊念劍形態,推演出其“未成”之時,到底是何等風貌。
潛在的可能性,有千種萬種,乃至無數種。
眼前這姑且名之為“陰陽元胎”之物便是如此。其層次甚高、亦甚是原始,唯有深諳陰陽道道術完整傳承之人,或許可以在較短時間內強行推演神意,摘取當前陰陽道神通中與其相通的意象,然后將其凝練出來。
若僅僅是如歸無咎這般,習練了陰陽道的神通道術,哪怕所得再是高明,也不可能輕易復制。
哪怕是現場模擬逼近,也是不能。
眼前景象確定無疑——
歸無咎今日前來取寶,是折戟而歸了。
但是歸無咎并未慌亂,而是神意飛速推演。
看得再深一層,眼前鏡中那神通之象,可謂是“又易又難”。
之所以為難,已然明了;而之所以“易”者,是因為眼前呈現之法門,到底不是最精微的神通道術。
但凡大成之后的神通道術,無論出自九宗也好,還是諸如陰陽道道術,又或者妖族中“神變”之法、“鳳舞九天”之法,都講究一個回環往密、自相融洽。設非開辟真流大道的人物,其他哪怕是圓滿之上的天驕,也極難通過一兩次交手拆解,就自信將其中神通精義,盡數得了。
而眼前之相,偏偏缺了一個“密”字。
如果以空蘊念劍劍道推演,這反而是更加容易了。
若是秦夢霖親自施展陰陽道“乾坤一擲”之法,歸無咎復制這一式未必比“明輪”容易多少,非得全身心投入其中不可;而眼前這一式則不然。哪怕歸無咎的境界降低一等——
其并非“開辟真流”的層次,而只是“掌握真流”的層次,同樣能夠以自身道術拆解推演這道“陰陽始相”。
換言之,除了他意外,軒轅懷、秦夢霖、黃希音、御孤乘、玉離子,皆能做到。
只是用時長短有所差別而已,能否在七息之內完成,或是兩說。
問題是第一關時候已然驗證明確了:
今日破關,非得用陰陽道正法不可,己身推演之法,完全無用。
將其中利弊、種種可能完全拆解透徹,看似是個十分漫長的過程,但是在現實世界中,不過是短短五息而已,距離七息之限,還差了兩息。
歸無咎淡然一笑。
他沒有一絲猶豫,立刻以空蘊念劍劍意,完全模擬了“陰陽始相”的另一面,酣暢淋漓的呈現出來。
鏡中所呈現,分明是一個陰相;而歸無咎掌心一轉,劍意凝形,同樣有極明亮的一朵花朵,快速綻放,和“鏡中花”相映成趣。
九息之后,鏡中之相,豁然破碎!
秦夢霖、相允庭,都是松了一口氣。
尤其是相允庭,他分辨不出最后一關“似易實難”之虛實,亦辨認不出歸無咎動用了空蘊念劍劍意。在他心目中,陰陽道終極神通道術只出現在第八關;而歸無咎卻能將九關破盡!
同時,相允庭眼前,又是一陣恍惚。
然后心中生出一個念頭——
他方才短短百余息時間內,正在為自己為何心意不明、強行為歸無咎設難而懊惱;但是此時此刻他又如大夢方醒,隱隱覺得自己似乎并未做錯什么。
歸無咎向前一步。
這一件異寶,已在目前。
但是歸無咎卻并未直接伸手去攝拿,而是淡淡言道:“有什么花樣,盡情彰顯出來罷!”
話音一落,那“三身環定”的秘寶,忽然浮空而起。以極緩慢、又極均勻的速度,自身環繞三周;然后上下顛倒,宛若打筋斗一般,又轉了一圈。
這一番折騰下來,這“三棱晶”的氣象,陡然為之一變!
似近似遠,永恒定世;似乎就在此間,似乎又在千萬年前,千萬界天之外。
但此等意象,歸無咎并不陌生。
五百年大爭,玄渾琉璃天上,那所有九宗真君、天尊都蒙在鼓里的“額外饋贈”,不正是如此之氣象么?
歸無咎略一思忖,嘗試去伸手攝拿。
不出意料,這一拿,果然是拿了個空。
若是換作另一個人在此,機緣當面卻不可得,未免莫名其妙,心意浮泛。但歸無咎卻早已是駕輕就熟。只是把自身神意收斂,心神中所存之物,唯有這“三棱晶”一物,其余盡是虛幻;同時心意浮沉,感應時間的流動。
數息之后,那莫名的“時間線條”再度復現出來,悠然間橫亙古今。
歸無咎溯及其上,逆流回溯。速度愈來愈快。
大約和上一回窺見“四葉草”中的呈現景象的時間大致相若,或許又稍稍快上兩分,一道景象,終于浮現。
只是和上次儼然“身臨其境”的模樣大不相同,這一回的景物呈現明顯逼仄了許多,大約和先前所經歷的“九鏡”相當或稍大,復現出一個相當局促的空間出來。
在這相對狹小的空間之內,看不清外間景物如何,只能看到一人,一桌案。
那一人,是一個黃袍人。面容有些蒼老,幾乎是耄耋之年;但目光又極為清澈清脆,仿佛是六七歲的孩童。
至于面前那“桌案”,嚴格來說是一只高足棋敦。
棋盤中黑白紛呈,共落下百余手。
歸無咎與上境人物打交道時,不止一次遇到以棋盤作寓。正想觀摩一番這棋局中勝負如何,黑白雙方誰優誰劣;但仔細一看,那棋子遠看分明,近看模糊,卻是故意施加了法訣,教人不能洞徹分明。
此時此刻,這黃袍人手中拈一枚白子。
他探袖而出,三度欲將這白子落在棋盤上,但是又三度收手。并且時時輕吟出聲,搖頭嘆息。
足足十余息之后,這黃袍男子微微一笑。
卻見他將食中二指所拈棋子倒轉過來,凸面朝下,凹面朝上,重重的落在棋盤之上。
以歸無咎的眼力感知,雖然那“棋盤”上黑白一片模糊,戰況不明;但歸無咎同樣能夠確定一件事——那就是這黃袍人三度嘗試落子、以及最終落子之處,都是在同一個“點”上。
先前他猶疑不決;但是將棋子翻轉過來,落子位置不變,他就立刻變得十分滿意了。
這一子落下,那黃袍人驀然抬首,對著歸無咎一笑。
一道未必洶涌龐雜、但卻異常精煉的念頭,化作紅日,迎面一照。
這并非是神念之灌輸;而是仿佛萬物生根發芽,許多念頭在歸無咎的神識之中,自然浮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