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的迷惘之后,殊神韻、鶴鐵博二人似乎同時生出莫名感應。
一聲轟然巨響。
同時出手。
塵沙漫卷,屋宇垮塌,二人破門而出。
酒肆內外,驚怒呼喝之聲頓起。
聲起之初,原本是夾雜著三三兩兩的蠻橫與叱罵,似乎是嫌棄有人破壞了規矩,亟待出手鎮壓之意;但是不過區區三五息,這聲音立刻便小了下去。然后清影遁閃,躍至數里之外。
因為,一沉厚、一靈動,兩道術法的威力,實在太過驚人!
又過了數息,竊竊私語,指指點點,隨之而來。呼喝聲中,“殊神韻”、“北砂社主”等字樣,不住地從這群隱風神社的放逐者口中吐出。
殊神韻并未更換面貌。
先前她形容氣質、明暗色調只作一微妙調整;縱然面目如恒,卻也無人能識出她的真容;但此時此刻一旦進入戰斗狀態,周身混凝合一,氣象歸元。一切矯飾洗盡鉛華、棄如敝履。大名鼎鼎的北砂社主,自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只是眾人心中不免微奇。
素聞北砂社主隱隱然是當世第一高手;能夠與他斗了個旗鼓相當的,又是何人?
歸無咎三步兩步幾個縱躍,直往正北方去,占定方位觀察。
所處之位置,恰好與酒肆中那一群看客相反。
這是他第一次觀看末拿本洲中第一流的人物交手。
片刻之后,不由心中頷首。
登峰造極,妙絕毫巔。
須知交手的二人,一位是北砂神社社主;另一位是炎陽神社歷史上最為杰出的人物,位列“五盛祖”之一。但是二人之斗法,非止規模大極而已,竟有曼妙歸真,泯融五行之象的味道。
就尋常斗法而言,出身北砂神社者,無論道術玄法有甚精微變化,但是其運用之根本;分屬于土行之“象”,固已無疑;其余朝霧神社用水,炎陽神社用火,草葉神社用木,同樣不必多言。
所形成差異者,無非是隨著品階上升,精粗色澤稍有不同而已。
但是殊神韻隨手施為,竟隱然已泯滅“土”之界限,但見一團黑色的有形之物,能大能小,能升能隱,千容萬變,隨勢剛柔。
而那鶴鐵博亦不遑多讓。
每一擊擊出,攜帶成勢,金光閃閃,推波曳流。呈現出一種獨特的“金火重映”之象。乍一望去,絕難想象這是出自炎陽神社的手段,倒更像是星鐵神社的秘法。再仔細看一陣,其波流勢動,儼然水行,又像是朝霧神社的路數。
唯有功行眼力甚為高明之輩,方能觀察到其中貫穿始終的燎原“火”勢。
精妙不止于此。
這打斗的大小規模,恍恍惚惚,亦給人以一種獨特的荒謬感。
不難想象,如此震古爍今的大人物交手,玄法規模之大,必然是舉世罕有,非尋常人交手所能及;但無論是歸無咎,還是站在戰場另一頭的觀戰眾人,直覺望去,卻似乎并不覺得戰斗規模如何了得。
唯有在心中引入一個“坐標”,譬如那破損酒肆遺址的尺寸大小,這才驀然驚覺,二人出手之規模,大到了何等程度。
試探性的交手了一陣后。
殊神韻妙容凝肅,忽然變著。
卻見環身黑色的有形之“相”驟然一轉,竟化作一身鎧甲覆體。
墨色玄奧,宛若一位神威凜凜的女武神。
竟是化繁為簡,近身邀擊。
鶴鐵博雖然目光漸漸明亮,但是依舊未有絲毫神色變化,雙手握拳,火光一現,宛若兩道明輪,又像是兩只極為巨大的拳套,身形矯夭,和身撲上。
在這一剎那間不知交手了多少個回合,局勢陡變。
殊神韻把身一抖。
身上所著黑色鎧甲,忽然凝成一個黃豆大小的黑點。
真土形變,原屬尋常;但是原來這形神皆極為豐滿圓潤的鎧甲,瞬間化為一珠,似乎多多少少要經歷一些曲折變化;然而這一變,卻似快捷到不可思議——似乎打破了某種莫名界限之后,形態變化,反而加速,變的十分容易。
殊神韻張口一吹。
此珠較蓄勢滿弦之箭尤要迅捷十倍,立刻便往鶴鐵博面上釘去。
歸無咎心中一動。
這是真土八法二十四實戰法門中的“卸衣法”,真力混蕩,不但物理上力量大到極點,更重要的是當中蘊藏的“形變之勢”犀利異常。并未見過這一手的人,想要從容應對,十分為難。
鶴鐵博雙掌一合。
二道明輪火光,凝成一個鏡面。
真土丸勢不可擋,穿透而過,似乎并未受到絲毫阻礙,然后重重擊在鶴鐵博胸口。
鶴鐵博一個趔趄,向后退了十余步,方始穩住身形。
殊神韻面露訝色。
面對卸衣法真土丸的一擊,若要完全抵擋,難免求全則毀。只有到了最終時刻,方才明了人力之界限,但那時為時已晚,勢必身受重傷不可。正確的應對之法,乃是無視本身偉力,只將丸中所藏的“形變之勢”化去,然后硬吃一擊。
看似稍稍挫勢,稍顯狼狽;但是發出這一擊的人,同樣身處一氣機之“低谷”,須得重新積蓄玄力,并不至于立刻乘勝追擊,奠定勝勢。
此等應對之法,極難想到。
殊神韻當年自己熟諳“真土八法”之后,也是思索有頃,方才推敲出來。
沒想到這“僵尸”,竟在一瞬間做出了正確的應對,動用了炎陽神社中只防無形、不防有形的“燃神法”,加以拆解。
這絕非尸變之體,憑借本能能夠做到!
看來正如歸無咎所言,當將其當做“復活”之人看待…
從這一招起,戰局又變。
殊神韻將“真土”八法中的實戰手段,一一施展。戰場中霸道之意收斂三分,但是精密頓挫,詭譎變化,卻立刻陡增了十余倍。
對于此景象,觀戰之人的態度,卻截然不同。
歸無咎精神倍漲,對于末拿本洲的戰力極限,盡情體味,宛若品鑒一盞佳茗;但是那一頭的流浪客,對于戰局之中的精微變化卻所知不深,還道是二人惡斗一場之后,真力稍降,所以有些后力不繼。
況且初始時的新鮮刺激一過,好幾人立刻想起,如北砂神社社主這等層次的交手,牽涉進去,似乎是禍非福。故而盞茶功夫之后,有小半之人,竟已悄然散去。
這一場爭斗,轉眼間已是半個時辰過去。
歸無咎雙眸之中,閃過一絲異彩。
推敲良久,更多、更深的東西,他已大致捕捉到了。
就看誰的“手段”更深了。
殊神韻曾經言道,她自信不在末拿本洲歷代“五盛祖”之下。但是從前五人,乃是成就了執掌“半天下”的殊勛,“成”與“未成”,“做到”與“尚未做到”之間,似乎形成一絲微妙差別。
這一絲差別,翩躚于有無之間,或許成為了勝負的關鍵。
今日驗證戰局,果然如此。
除卻先前所用“卸衣法”之外,殊神韻隨后動用的種種精妙手段,鶴鐵博皆是舉重若輕、舉手投足間加以拆解。但是歸無咎仔細觀察,卻尋覓不見一絲一毫的神思躍動、才氣煥發,見著拆招的靈動;而是其水到渠成,自然而然便能做到。
歸無咎思索一陣,再暗暗將自己超越一界的觀察力投入契合,終于得出結論。如此妙用,正是鶴鐵博成就“五盛祖”、執掌半壁江山后自然獲得的“分數”,宛若世俗道統中的“大義名分”,又或是修道人孜孜不倦以求的“大勢在我”。
有這一重殺手锏傍身,雖然二人功力悉敵,道行等同,但是殊神韻的手段始終難以奏效,而自己的防御卻終究有百密一疏之時,斗到后來,殊神韻本非敗不可。
然而,這是“從前”的殊神韻。
現在,殊神韻也有自己的“倚仗”。
自從將“鏡珠”作為積蓄之寶煉入丹田之后,殊神韻運使法力之際,自然臻至內外無隙、渾然一體的新境界。
這可不僅僅是斗法之際約莫能節約二三成玄力這么簡單。
總而言之,鏡珠蘊養大熟之后,在殊神韻目中,整個世界的顏色,都變得更加豐潤圓滿,生動三分。似乎天意人事,皆不能脫此慧心之外。
道韻之中,本身有暇,則難免隨波逐流;若是本身無暇,方能生出仰觀宇宙、俯察人世的“大自在”之心,人相我相,洞察三味。
若身處臨敵斗戰之中,或有靈光一現的“會心一擊”,不在三界外,跳出五行中,或能收出其不意之效。
換言之,這不是殊神韻與鶴鐵博之間的較量。
而是二人額外所背負的“倚仗”的較量。
明悟之后,歸無咎已不在關注戰局,而是暗自推敲。
又過了百余息,歸無咎緩緩睜開雙目。
他心中有了答案。
鶴鐵博之明悟豁如,終究局限于一界之內;而殊神韻的“機緣”,卻隱然暗合本人,勾連真幻之間。
就在這個念頭完全明晰的一瞬。
殊神韻奇絕至不可思議、不可描述的一擊,正中鶴鐵博前額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