險峰之上,一石上粗下細,乍一望去頭重腳輕。但是其頂端卻又甚為平整,似乎削成一方棋盤。
貝殼所制黑白棋子,以獨特的節奏,不住落在棋盤之上。
棋盤東向,僅立一人而已。
一人分執黑白,雙手互搏,倒是別有閑情逸致。
圣教祖庭,宗禮道尊。
這座險峰周遭不見日月星辰,云氣流動;隱藏于虛,卻又并非小界。雖遙隔千萬里,但是只消一步踏出,便能趕至神空經行殿附近。
十日之后,即將出戰二次清濁玄象的數十人,再起一場盛宴,便要啟程。
而承擔護佑之責的,便是宗禮道尊。
一枚黑子甫一落下,石案對面便清光一卷,由朦朧至清晰,浮現一個人影。
不仔細分辨,還道是這一子落下產生的奇異變化。
宗禮道尊眉頭微凝。
這當然只是巧合而已。
數息之后,那宛若虛畫空懸的“影子”終于凝實。
宗禮道尊唯一頷首,淡淡道:“原來是湛衡道友。往常皆是在清河臺相聚。今日直入半峘山,倒是稀客。”
半峘山秘地,往常為了避嫌,那幾位甚少如此長驅直入。
湛衡子隨意一拂袖,發出重錘擂鼓一般的響聲。這一拂,倒是令他的“形象”真實的許多。只聽他隨意言道:“本族中卜算之道,大有斬獲。湛衡道友姑且觀之。”
言畢,伸手往虛空一點。
精氣卷布流行,逶迤騰挪,很快就凝成一道精致的畫卷。
準確的說,是一群“人像”。
六橫六縱,共計三十六人之數。
宗禮道尊訝然道:“這是…”
湛衡子從容言道:“這絕非當世某一家勢力、宗族的手筆,而更類似于天地所鐘,造化之奇,曉諭天機。當世應運而出,最杰出的三十六人。宗禮道友且品鑒之。”
宗禮道尊放眼望去。
第一行的六人,盡皆識得。
其中歸無咎、軒轅懷、玉離子、御孤乘、秦夢霖自不待言,還有一位分明是歸無咎的弟子黃希音。從前黃希音年齒功行俱幼,自然不入圣教視線;但最近數十載以來,簿錄之上,終是添上了她的名字。
第二行只識得魏清綺和林弋。還有一位雖不知姓名,但是以宗禮道尊深湛眼力,卻能斷明此人是魔宗出身。
第三行除卻排名左首的圣教嫡傳利大人外,其余五人,竟無一識得。
第四行,有席榛子和荀申。另有一位魔道弟子,一位妖族出身。但是這位妖族出身之人,卻看不出是八正五奇十二流品中的哪一家。
第五行六人,可以辨出有二人是巫道、陰陽道出身,顯然是御孤乘、秦夢霖的身后之人。
最后一行倒是識得四人,武鉉熙,馬援,孔萱,陸乘文。
宗禮道尊沉吟道:“造化之奇,曉諭天機…”
李云龍和席樂榮不在榜上的原因,宗禮道尊亦能大致推斷出來。大約是武道、龍族斷界自守,不入一界之秩序的緣故。
但最令人震動的,是這榜單之上,竟有半數的人物,是超出宗禮道尊視野之外的。
從人物服飾、精神氣象上看,這半壁江山分明同出一源,和歸無咎、軒轅懷、魏清綺頗有歸一之旨。
一位人劫道尊的神思智識,何其了得?
宗禮道尊心意默運,回顧往昔一切事,立刻便捕捉到許多蛛絲馬跡——
隱宗一方,已在甚為久遠之時,便尋得了這一道圖卷。
思慮良久,宗禮道尊才道:“湛衡道友是如何尋得此物線索的?”
湛衡子依舊是笑吟吟的神色,貌似平淡的道:“我族中有一卜算秘法,號稱‘你知我知’。世間機密,只消知曉之人超過一個定數,持定此法之人,自然能夠明悟于心。這一定數,隨此術之精研,而逐步縮小。”
此法初入門時,這一“定數”自然大極;而推演之極致,自然歸之于“一”。換言之,若推演到極限,一樁機密,只要有超過一人知曉,而持此“你知我知”之法門者,便自然能夠了然于胸。如此一來,等若世間之事,在此人面前更無奧秘可言。
如今鳳凰一族“你知我知”之法層次,顯然并未臻至極境;這一數字,乃是三十六。
隱宗一方,對于這一機密固然甚是看重。除卻四位道尊,不超過十位極得力的天玄上真,孔雀、天馬兩族之首腦、心腹,以及名列榜上者本人外,外人決然不知。按理說這消息泄露的風險微乎其微。
然而道法玄奇,在木愔璃、杜念莎、寧素塵、游采心、韓太康相繼知曉了圖卷之事后,“你知我知”之法的底線便被觸及,超越了三十六人之限。
當然,此法能夠生效的另有一必要因素,那就是所推演者必須是與自家息息相關之事。若無因果,那么縱然越過人數限制,亦不能生出感應。
而此事卻是完全滿足條件的。
玉離子作為榜上有名之人,抑且排名靠前,使得鳳凰一族與這一機密構成了聯系。
聽了湛衡子這一番道理,宗禮道尊忍不住抬首一望。
以他的智慧,如何判斷不出。這所謂的“你知我知”秘法,唯有藏在暗處,才能發揮最大效用。而今日其竟然毫不避諱的告知自己。
雖然眼下圣教與鳳凰一族乃是友盟。但是雙方交情,顯然也沒有到命運攸關、呼吸與共的地步。
湛衡子似乎對于宗禮道尊這一望略無所覺,道:“此卷排名,可令身在榜上之人知之。再者說,有了此卷對照,排兵布陣也好有個參考。遇見新面孔時,也不至于手足無措。”
宗禮道尊面色微變,道:“湛衡道友的意思是…”
湛衡子一副理所當然的姿態,高聲言道:“歸無咎也就罷了。或許他際遇道途,別有分說。但魏清綺既能參與第一次清濁玄象之爭,其余人自然也能夠照例行事。”
宗禮道尊沉吟道:“若真是來上幾人,還真是不易應對。”
李云龍、席樂榮、林弋、玉玲瓏固然是極得力的生力軍,但是畢竟雙方比斗有一十八陣之多。若是占圖卷半壁山河的九宗修士參戰,圣教難說占優。
但略可稱異的是,宗禮道尊口中說是“不易應付”,但是面上卻并無憂色。
湛衡子又道:“關于那一處…也有了結果。觀察了他的反應之后,兩族上下皆以為,九宗上下不通,當為定論。所定方略,一切照舊。”
宗禮道尊目中光華一斂。
寶舟東渡,穿破萬里云層。
但凡飛遁之寶,煉制成種種奇異形制者皆有。而這一座,卻是最樸實不過的飛舟模樣。長七寬一,龍骨上隱見二十四道陣基,卻又光滑如洗。
然其百煉自得、神物自晦之相,躍然彰顯。
舟中正是歸無咎一行。
經由數月演練籌備,終到了出征之時。
此時,這座飛舟已然越過了陰陽道四秘地傳送陣出口,徑直往原先騰蛇一族地界遁去。
陰陽道四秘地中的一處,雖然號稱距離清濁玄象現世之地甚是“接近”。但是據實而論,所謂“接近”,是就紫微大世界之廣袤而言。其實這最后一程落實下去,依舊是相當渺遠的距離。
至少較圣教直接落下陰陽洞天入口的邊界,還是稍遠了一些。
故動出之時,較之圣教也要略早了月余。
舟上甲板極為寬闊,又細分為二十八處獨立的區域,以幡旗屏障隔絕。
此時最靠近舟頭的位置,隱見兩人隨意落座,不住地低聲訴說著什么。
歸無咎與寧素塵。
一番交談,對于寧素塵所面臨的疑難,歸無咎豁然明朗。
寧真君囑托文晉元著自己加以援手,并非無的放矢。
因寧素塵所持職責異常重大的緣故,早些年時,寧真君等人并未將她所負使命全盤告知。所以寧素塵雖持有一件秘寶,且知自己承擔非凡重任。但是這重任到底是什么,卻始終懸空未決。
長此以往,對于自己心意道術之修煉,便埋下了一個破綻。
其后,到了寧真君終于將謎底揭開之時,寧素塵深感自己責任重大。她又豁然生出一個念頭,似乎自己所行之路,并未到了盡善盡美的層次。
有軒轅懷、歸無咎等人在前,寧素塵自然不愿意自己落后太遠。
歸無咎旁觀者清。
這并非是寧素塵心性有差,而是“間離”之弊。
似這等事,舉重若輕,早早不著痕跡的交代了,令寧素塵時機一到,順手為之,最為善策。平白將心力虛耗在一件與自己道途無關的事情上,多少會有些病痛,不入于此,便入于彼。
而歸無咎的解決之法也很特殊,并不刻意加以開解,也不去討論二三百載后的成敗與責任。而是教寧素塵將那異寶取出,隨意施展,單單將其當做一門道術來研討。
又自黃希音處,將元玉精斛討了回來,與寧素塵所持之寶作印證比對。
形下之理完全,形上之弊自消。
這一日,說到精彩處,寧素塵眸中一抹光華閃過,心中暗暗佩服,歸無咎的道心明練,幾乎到了不可思議的境界。
就在此時,歸無咎忽然緘默不言,抬首遙視遠方。
寧素塵詫異道:“歸師兄?”
歸無咎淡然一笑,平靜言道:“有一位久無音訊朋友尋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