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低吟,青龍嘯天。
待那虛影陡然膨脹開來,舒展身形,歸無咎之身軀立在龍首之內,執中御外。
可是操持如此巨大的形諸于外的武魂,歸無咎并未感到一絲一毫的負累,反而輕盈豁達,通體舒泰。
此身之氣機,綿綿若存;此身之根骨,玲瓏剔透;此身之經絡,四通八達。唯有背上隱約傳來絲絲麻癢,既滑且順。丹田之中的武魂之象,與背上武魂之形間,勾連無二,曉暢無比,任由一種獨到的非有形、非無形、非有相、非無相的精蘊內力,貫盈己身,然后映照四方。
在這個內外通連的過程中,正因為歸無咎之軀殼已經達到了武道外煉極致,所以一切窒澀再也不存,屬于武魂本身之精義,全數示現于外。
見此瑰瑋異象,歸無咎也不由微微一怔。
這青龍武魂之象所蘊藏的磅礴之機,雄渾高邁之象,還要超出他自己的想象。好似一個孑然一身、從來自在的游方客,某一日忽然自袖中掏出一張價值數萬兩的銀票。
再用心感應,歸無咎精神一振。此時才明白了所謂“武魂”的本質,及其高邁超卓之法意。
大致而言,原本在歸無咎心目中,“武魂”之用,大約與仙道中金丹、元嬰大致相若,只是一整一分,一簡一繁,內外有所差別。
武道修士之所以全力一擊皆能打出整力,將畢身精氣神混合為一,不脫“全力”二字,這便是武魂玄象的指引之功了。相反,仙道上腹中一粒金丹,更講究氣脈悠長,變化萬端,鬼神不可測度。
換言之,武道的著眼點在于“極限”;而仙道中的丹嬰之變,更加側重于“效率”。
若非武域傾頹,假設二者在公平條件之下競爭,歸無咎依舊以為:若是短兵相接,當是武道能占上風;若是漫長爭衡,終是武道剛不可久,仙門后來居上。
戰局推演,終究是武道法門,更易加以針對。
武魂除卻那根本妙用外,其余法度,不脫于奇奇怪怪的術之一道,恰如塵海宗、雙極殿兩家動用“武魂祭法”。但是這些秘而不宣的獨到法門,至多不過十余種而已,遠不能與仙門中神通演化相媲美。
今日,方才破開云霧見青天——
原來奧秘藏在這里!
其中玄機,有一物堪與之譬喻。
歸無咎隨意略覽半始宗典籍,曾經發現一種仙家丹藥,名為“云祥丹”。
此丹供入道未久的修道種子所用,價值甚是高昂。服用一枚,百年之內可堪免除種種心境困厄劫關,算是本土仙道中罕見的洗塵滌心的手段。
但有一條:有資格服用此丹者,必須是第一品的修道種子、根骨上佳之輩。
為何?
若是此丹供資質不足之人服用,那么此丹之效用,藥力一化,首先便當是用在滌蕩根骨脈絡,掃清血脈污濁,淬骨正元。
如此一來,這枚寶丹的價值,不過是與爛大街的末等丹藥“厚血洗髓丹”藥效相若。
武魂之用,正與“云祥丹”相似。
對于一身根骨道基未趨極限、舉手投足不能盡施己意的武道修士而言,武魂的確起的是疏通阻滯、助爾盡性盡力之用。
只可惜,其實這并非是武魂的真正價值,反相當于將“云祥丹”當做“厚血洗髓丹”來使了。
唯有其人根骨本身已然登峰造極、內外明澈,武魂玄象映照,無有一絲阻滯,此物才能發揮其真正價值。
通暢因果,只是一瞬間的事。
一息之后,銀甲人的攻勢已然近身。
宛若黑蛇的十余道氣機,鎖定方位,暗合陣理。同時綿延數百里之山岳所化巨石,宛若流星飛渡一般猛烈轟擊!因銀甲人已到了“自然流”的境界,雖駕馭外物,其中蘊藏的破壞力絲毫不減。
大致估量,已然達到明月境單人極限戰力的三四倍以上。
只是,當這些形同流星的斷山碎石擊在青龍武魂之影上,所呈現的,卻是“觸之即化”。
山石化去,似乎從不存在;青龍之形也同步消弭,化作一道淺淺的虛影。
不過,只消有一絲一毫的間隙余地,剛剛被中和殘損的青龍虛影,又立刻被補足完整,重新示現。整個過程,無異于水中撈月。
青龍武魂的獨到超拔妙用,暗合東方甲乙木,落眼點在于“生機”二字。
一點精蘊,顯化萬千;一絲余力,流變無窮。只要未能在一瞬間將這道武魂徹底消弭,此物便是生而不竭,化而不滅。歷數仙門之中的頂尖防御神通,至多也只能與其等量齊觀,絕難更勝一步了。
歸無咎心中感慨。
千百萬載以來,能夠真正窺見武魂之用的,又有幾人?
且不說銀甲人、樂思源等人距之尚有差距,就算是姜敏儀,歸無咎曾估量其層次,類比仙門,同樣距離“圓滿之境”有一線之差。
曲高和寡,屠龍之技,“武魂”之謂也。
但是當你真正抵達這登峰造極之地,便可斷言,武道之精微,不在仙魔之下。
歸無咎暗暗揣測,武道之中開源辟流的巨擘大能,其道行只怕并不在仙魔兩道之下。只是和仙、魔二道皆講究渡人布法不同,武道中那些有開辟之功的大人物,講究的是內煉渡己,精純唯一;甚至其傳法布道本身便是偶然,所以其根本不介意曲高和寡、門檻太高。
此戰勝負,已經毋庸多言了。
銀甲人此刻本領雖強,但是并未強到能夠將武魂一舉擊破的程度;數百里山巒形變、密若星雨,但到底不是無窮無盡。
以無涯合有限,自然終有盡時。
數十息之后,待山岳風云形變,“自然流”演繹外物之象完全窮盡,歸無咎的青龍武魂亦同步彌補充盈,好似一直都是圓整無暇,并未遭遇一絲細小的損失。
歸無咎心中演算,若要將青龍武魂的生機護體之功連根拔起,至少需要超邁自身一十二倍的戰力,這自然遠非銀甲人所能及。
銀甲人這一式神通使完,雖望不見其面容,但是他雙眸之中的迷茫之意,卻是清晰可辨的。
他的層次,尚未能夠窺見武道極意之奧秘。所以銀甲人此刻之悵然若失,是震驚于武魂“術道之用”中,怎么會有如此逆天的手段?
歸無咎踏前一步。
銀甲人依舊紋絲不動。
就在歸無咎正要出手相試之時,眼前陡然又生一細微變化。
只見銀甲人身軀似乎微微一顫,同時其口鼻之中吐出一道極細微的煙氣。片刻之后,一陣異種馨香直沖歸無咎腦門,立刻又消散的干干凈凈,無影無蹤。
正是那熟悉的味道。
抬首一望,銀甲人的“形象”也陡然一變,變得清晰了許多。
原本歸無咎在衡量銀甲人之氣機時,總覺得模模糊糊不甚清晰,難以準確厘定其高下。但是心念之中有隱約能夠摸到“答案”,似乎自己依舊要較他略勝一籌。
歸無咎原本以為,是因為自己與銀甲人道行相差不大的緣故,自己雖然勝他,卻勝得不多。
可是現在看來,結果大謬。隨著那一絲奇異味道散去,銀甲人身上的迷霧立刻散去,彰顯明白——其修為只是與樂思源在伯仲之間,縱然勝過,也極為有限。和歸無咎的差距,也遠較想象中為大。
歸無咎雙目微凝,收了青龍武魂之象,氣機一合。
此時勝負已定,他可無心與對方裝神弄鬼。若不認負,唯有一擊將其斗倒。
銀甲人果然也從震動惘然之中醒轉,緩緩言道:“道友雖非兩宗嫡傳,但同樣定非散修出身。”
歸無咎笑而不語。
銀甲人似乎心中不定,凝望歸無咎數息之后,忽地大聲道:“不論道友是何方神勝。某有一言,請道友靜聽。道友若能抽身離去,抑或化敵為友,你我此戰,算作平手,豈不是皆大歡喜?道友若是允諾,某便已方才所動用的這一門秘法為酬。”
歸無咎啞然一笑,微微搖頭。
臨陣勸敵倒戈,也真難為他異想天開,竟然做出如此嘗試。
更何況,方才相斗,高下截然分明。用一門對己無可奈何的手段做交易,出價也太賤了些。
銀甲人似乎洞徹歸無咎心意,連連搖頭,言道:“道友想岔了。我這一門手段得自九重山,本意并不在于斗戰之功,而是修道破境中的上善法門。正是為你我這等寄心上境之人所備。”
銀甲人細細分說。
原來,成就上境之法,一十二味大藥,從來都是前后服用,用功兩截。
在兩段時間之內,需有三年靜養之功。所以破境階段的戰力雖然較明月境極限時遠遠勝過,但是通常并無人以一身道途弄險。這也是樂思源、龍方云所不能索解之處。
而銀甲人所得一門法訣,卻是暗藏了“三服藥”的功夫。在兩次正式服藥之前,另外服用一次大藥,奇偶各三。如此能夠使得破境玄關的把握,至少提高三四成;成就日曜武君之后,道行根基也會夯實許多,甫一破境,便有相當于成道二三千載的功力。
同時,初服藥之后,同樣身具相仿于“破境階段”的戰力,并且無有任何風險。
只是有一條,若是出手超過必要的限度,那么所蓄藥力散盡,這一門功法獨有的增加破境把握、夯實根基的作用,就不再存在了。此后破境之旅,與慣常服用雙藥破境之人等同。
結合銀甲人形貌變化,歸無咎心中了然。
銀甲人本來想要兩全其美,既得了“三度服藥”的好處,又有限動用提高之后的戰力,借此為倚仗一舉克敵。所以他才對有限機會的出手異常看重;所以他才對樂思源出言威嚇、不戰屈人。
歸無咎思量一陣,微一頷首。
將奧秘和盤托出之后,銀甲人屏息凝神,等候歸無咎回應。此時見歸無咎點頭,心中不免一喜。
然而下一刻,他面具之后的笑容立刻僵住。
百里之間,清嘯連綿;一明一暗,山河微顫。
歸無咎猛然凝力一拳,披星帶火,直取中門,意在象先。
銀甲人失神一瞬,先機已失。欲要閃避,已有所不及。
隨后遠遠望見,激烈的碰撞之后,一個人影當空栽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