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此言,鄧廣翼等人心中一沉,面上難掩憂色。心中暗道:莫不是塵海上宗前來興師問罪了?
歸無咎不動聲色,平靜言道:“請他進來。”
片刻之后,在兩名殿位拱簇之下,殿中入得一人。
此人儀表堂堂,只是一襲青衫將全身上下徹底包裹,衣袍甚是寬大,絲毫顯露不出筋骨肌肉之型來。只見其額上朱砂一點,兩縷長發垂肩,頗有幾分風采雋逸之氣,與紫微大世界的仙門修者更有三分神似。
至于其修為,同樣是日曜武君以下登臨絕頂,粗粗看其氣勢風度,與歸無咎大致相若;想來也當是塵海宗內位分頗高的一位人物。
卻見他占定之后,眸中銳芒自歸無咎身上閃過,靜言道:“在下金志和,忝任塵海宗赤峽殿長老。”
歸無咎下階相迎,微笑言道:“幸會。”
金志和微一愣神。
作為使者傳諭下宗。如此履歷,于他而言只做過寥寥數次,遠遠談不上“經驗豐富”。但是在他看來,群星拱月的排場,恭敬倍至的態度,皆是應有之義。歸無咎這一聲平淡的“幸會”,一時間卻讓他產生一種奇特的錯謬感。
目光微微一凝,金志和沉吟道:“金某且與歸掌門試一試手。”
裴融、甘南等人,面色微變。
歸無咎淡然頷首,道:“甚好。”
這一個“好”字余音未落,歸無咎已是迎面一拳,擊了出去。
若是在仙道之中,迎面還未說上兩句話,便要交手,十有七八可以看做一種并不友善的態度。但是在武道之中,卻未必如此。歸無咎也不會費心揣測對手之意圖,無論你何等手段,我皆接下便是。
這一拳橫平豎直,中鋒直進。雖局限于斗室之內,但方寸之間,依舊營造出庚金之銳,秋霜之烈。
除此之外,這一擊去勢甚緩。似乎是歸無咎有意如此,教金志和看清楚其中變化。
金志和忽地一點頭,似乎明了其義。氣機吞吐,亦是一拳擊出。
數息之后,兩道拳鋒一撞,空中傳來嗡嗡細響,好似無數蚊蚋飛鳴,舞動不休。但是除此之外,也并未有任何異象。
這嗡鳴聲持續了約半刻鐘,終漸漸沉寂下來。
無論是歸無咎還是金志和,皆并未退后半步。是以鄧廣翼等人之目光,皆是遲疑不定。
金志和微微愣了愣神,終于緩言道:“佩服。”
裴融等幾大弟子心中一定。這兩個字先從金志和口中說出,起碼說明師尊并未吃虧。
歸無咎淡淡笑道:“金道友太客氣了。”
歸無咎與金志和,所動用的是同一門手段。這一擊乃是武道中的高深法門,名為“后土包天”。
試想,以這二人之修為,一舉一動,單單是引動的拳鋒銳氣,便至少能攪動數十里方圓,何至于眼前這一點幽微景象?
之所以氣象不彰,是因為二人是在斗室之中交手,本力調度有所克制的緣故。若是雙方后力無止境的疊加,終究會突破限制,以至于毀壞眼前的殿宇宮室。
這一式“后土包天”的意蘊就在這里。雙方碰撞之力縱強弱已分。但強勢一方并不乘勝追擊,而是依舊維持著平衡之勢;其中微妙在于,力量稍弱者其實已經放開手腳,盡力去攻。而強勢一方之余力,卻把控場克制的活計全部接管過來。
雖然表面上是個平手,但是誰全力去攻,誰留下了余力維持局面,雙方卻是心知肚明的。
在行事直接、無所忌憚的武道之中,這算是極為罕見的含蓄克制、一點即通的試探手段。歸無咎將其使了出來,也算略顯善意,試一試來人態度。
金志和似乎略一失神,自袖中取出一卷,言道:“恭喜歸掌門了。”
歸無咎將長卷接過,展開一看,不由心中微訝。
原來,此卷并非是塵海宗發于他的;而是九重山發于塵海宗的信箋。
此書契之中言道,因左向明等人與歸無咎賭斗失手,晉寧一道,九重山已無意取之。是自成一體,還是重歸于塵海宗麾下,悉由云峒掌門歸無咎自決。
令歸無咎驚訝的并非是九重山貌似大方的態度。而是他與左向明等人,本來便是短兵相接,從未有過任何約定勝負的賭斗。
金志和笑言道:“方今我塵海宗,正是用人之際。幾位長老合議之下,皆一致允諾。若是晉寧道重返塵海宗御下。三千載之內,本宗不取分毫供奉。三千載之后,所取亦較舊例減去六成。”
“除此之外,歸掌門有甚所需,我塵海宗府庫,亦隨時為尊駕敞開。不知歸掌門意下如何?”
鄧廣翼、裴融等人,無不是喜出望外,不敢相信。當初歸無咎發書而去,彼等還暗暗憂慮,是否會觸怒了塵海宗。可是今日其所提出來的條件,卻在我方的基礎上,再退讓一大步。
甄蕊抬首一瞥,卻見除了師尊不動聲色外,唯有小師弟鐘業眉關緊鎖,似有心事。
見歸無咎無有表示,金志和續道:“若是歸掌門有意,兩月之后,塵海宗上下當大起一場‘完璧宴’,為道友接風洗塵。”
所謂“完璧”,自然指的是晉寧道重歸塵海之事。
歸無咎道:“容歸某思之。”
二人又閑敘了一陣后,歸無咎便吩咐下去,備下宴席,盛情款待。不過金志和卻堅決推辭。并言道三日之后,再來相詢。
當日子夜,明月當空。
歸無咎自定中醒來,緩緩睜開雙目,玩味一笑。
略一思量之后,歸無咎撤下了殿外禁制法陣。
數息之后,一個輕飄飄的聲音道:“歸掌門好敏銳的感知手段。”
赫然是金志和暗中潛返。
歸無咎淡淡道:“金道友若是存心隱匿,動靜該當更小一些。”
金志和一愕,笑道:“歸掌門倒是看得起金某。”
言畢,便隨意尋了一席坐下,儀態較白日時可要從容許多。
歸無咎以靜制動,再不發一言,只待其主動言明來意。
金志和自席上隨意取了一杯清茶一飲而盡,長長出了一口氣,又反復打量歸無咎兩眼,才道:“金某思來想去,要行一步險棋。”
迎著歸無咎目光,金志和續道:“歸掌門可知,按照原先計劃。若是你同意去赴那‘完璧宴’,將會發生何事?”
歸無咎心中一動,已大致有了答案。
不過他卻不會主動說出來,而是反問道:“何事?”
金志和一抬首,沉聲言道:“半路上我塵海宗會伏下六位明月境長老,屆時合力出手,將歸掌門一舉格殺。”
盡管對準了答案,但此言真的自金志和口中說出,歸無咎依舊不免有兩分驚奇。當即啞然笑道:“金道友最終還是做出了正確的選擇。”
“只是在閣下的立場上看,此舉往好了說是有交淺言深之嫌,往壞了說…卻似舉動失措,行動悖謬。須知縱然道友將真相和盤托出,歸某驚怒之下,也未必會感激于你。”
金志和嘆道:“內憂外患,不得不然。”
“道友如此功行,所求為何,金某心知肚明。只是道友未明本門虛實,不肯輕動而已。金某不妨直言相告——本門雖暫無日曜武君坐鎮,但卻早已定下繼位之人。若道友在其中相爭…只怕希望渺茫。但道友若能助我等一臂之力,吾等必有厚報。”
緊接著,便將一番機密消息,緩緩道來。
歸無咎聽了一遍,大致明了其中原委,淡淡言道:“我還道為何對外派英杰如此忌憚…原來如此。”
原先在歸無咎看來,縱然一派定下繼承之人,也未必需要做的太過。因成道機緣盡在我手,你若不給,外人便無有絲毫威脅。又何至于定要趕盡殺絕?沒想到其后尚有如此文章。
任何一家宗門實力,規模大了,總難免派系林立,遠近親疏各有不同。
以如今塵海宗為例,靠攏樂思源的羽翼黨羽、靜待其上位者,固然是最大的一股勢力;但是與其較為疏遠、甚至蘊藏潛在沖突的長老、門人,也是一股不可輕忽的力量。
一旦有另一位功行足以臻至日曜武君的天才人物出現,卻極易導致宗門一舉分裂。尤其是扶植外人做那“首席客卿”的制度,因受契約限制,“首席客卿”的權威,總是要較貨真價實的一派執掌為小。但如此一來,扶植其上位之人,自然能把持更大的權力。
金志和其人,正是樂思源嫡系。
不過他卻異想天開,欲教歸無咎暗中襄助了樂思源這一頭,將塵海宗內的反對勢力勾引出來,一網打盡。
述清原委之后,金志和終是攤開了底牌——
“我塵海宗與另一家巨擘宗門——星門,向來有幾分交情。如今星門尚無良選,若此事能成,那里才是道友之歸宿。”
此言一出,歸無咎立刻了然。
這等若是明牌托出,任你選擇。
他是認定了,站在歸無咎的立場上來看,冒險參與塵海宗之內的反對派勢力,把握不如與樂思源這一系合作。
星門…
起碼在這里,倒是和鐘魁所提供的消息能對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