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寧道以北。
山門根基與所轄之寶地合二為一,本來可遇而不可求;但是如云峒派這般,二者相隔過于遙遠,也同樣罕見。闔宗上下,也唯有宗主歸無咎一人能夠在極短的時間內穿渡兩地。其余地界弟子,若非借助一種耗費不菲的一次性寶舟,往返一回至少需要旬月功夫。
這或許亦是別派心思恿動的潛在因素之一。
所謂“烏林苑”者,其實是名實相悖,并非真的是一處密林。
此地實是一片方圓數千里廣的湖泊。
每日朝霞初起之時,抑或日暮時分,這片湖泊便如一塊凝練如翠的湖泊一般,通透脆嫩,綿綿一體;反倒是在午時烈日暴曬之時,這湖泊之上卻會凝成絲絲深淺不一的綠氣,翠意盎然,儼然與森林之象混同為一。
云蟬金貝厭惡陽光直射;偏偏烏林池中蘊藏著其必不可缺的特殊養分。兩相權衡之下,此貝便營造出一層綠幕護佑己身,盡得造化之妙。
烏林苑之上。
東南西北,四個方位皆可見人頭攢動,旗幟、石臺、云舟等物若隱若現。
正當中處,一方輿席之上,端坐一人。身后有兩位年輕女子手執行五明扇侍立,衣帶輕飏,雍容之中夾雜著灑脫別致。
至于端坐正面的這人,著一身厚厚的紫金云紗服,其上繪十二種異獸,別有風采。望其姿容清瘦冷峻,目光銳利,五官端正而無有瑕疵。若在外間也算是好皮相。但在這武域之中,卻略顯單薄。
未過多時,一道遁光直挺挺的刺到近前,露出一個白袍青年來,高聲言道:“啟稟師尊。一應陣門法度,皆已備下了。調度運轉之法,皆在師尊所持印信之內。”
此人氣度不凡,但額上卻隱現微青痕跡。同時他右臂微微蜷曲,身子微傾,似乎欲將此身重量皆有右足承受,看上去頗不自然。
正是出使云峒的丹心派弟子,莊炎。
裘洪亭聞言,心中稍安,手中抓緊了一物,粗望其模樣,似是一件六角方印。
莊炎心念一轉,斟酌之下終是直言道:“有六道法陣布下,一切都萬無一失。我師但請勿慮。退一步說,縱有甚異變,陳長老處亦持著一座輔陣陣基,當可護佑我師挪轉遁走。”
這一語平平淡淡,但是裘洪亭聞之,面上立刻出現兩分慍怒,高聲道:“云峒派掌門歸無咎乃是明月境修為,高出為師一籌。須小心些,總無大錯。”
莊炎告罪一聲,默默退下。
裘洪亭搖了搖頭,徐徐吐了一口氣,似乎要將心中之煩悶徹底排泄。
莊炎納入他門墻之下,也并非是一日兩日了。師徒之間,本是情誼甚篤。平日在親朋故友之間,他這座下佳徒,正是為自家增臉貼金的一大籌碼。
可是今日來,不知為何,裘洪亭心中,總是不豫。
明明莊炎對他恭敬守禮,一如往昔;可是裘洪亭卻時時生出如芒在背之感。
以二人功行而論,莊炎潛力雖佳,到底不曾突破恒星境;與他這花月境的高手相差甚遠,遠遠談不上什么威脅。更何況師徒名分,道義在上,看莊炎的品性,也是個恪守修心之道的人。
雖說道理不通,但是裘洪亭卻對這冥冥中的心意感應甚是看重,信之不疑。
本次籌謀聯合幾家勢力,一齊向云峒派發難,他便有鞏固自家威望的用意在內。雖然那云峒派掌門功行甚高,裘洪亭心中實有幾分發憷。可是他終是堅定不移的如此做了。
很快,發生了一事,讓裘洪亭信之不疑——自己從心之擇,定是正確的。
那就是莊炎出使云峒,吃了好一通棍棒。
莊炎道行雖精,但是各家殿衛儀仗,皆由將將破境山月境的精銳弟子充任,他又如何抵御得住?一頓亂棍,只打得身上無一塊好肉。莊炎今日之形貌,其實已是動用秘法療傷、恢復了十之八九后的模樣。
門下弟子遭辱,裘洪亭并不引以為恥,反而覺得莫名快意,似乎此事甚合自家心意。
正自想入非非,忽見遠方一道極鋒銳的罡氣劃過天際,數息之間便到了近前。
裘洪亭精神一振,一聲輕咳,略微整了一整衣冠。
不多時,一個豐神俊朗、倍極瀟灑的年輕人落身于近前,微笑言道:“裘掌門有禮。”
裘洪亭感悟分明,對方元氣之盛果然遠勝于己,更生忌憚。
緊握住掌心小印,心中這才多出三分底氣,勉強振作顏色,道:“歸掌門有禮。”
歸無咎默然不語。
如電雙眸觀覽之后,他心中微感奇怪。
歸無咎自忖算無遺策,可是今之所見,卻與自己預先所想不同。
先前面見莊炎之時,歸無咎將其重責。表面上看是由于對方出言不遜之故,但是實際上還暗藏著兩重用意。
其一,是捋一捋虎須,看看“動了”這些根腳不凡之人,是否會生出什么變化;其二,便是給與丹心派一個明確的信號,試試看是否真的是“變數”到了。
歸無咎唯恐這一切都是丹心派自作聰明,以為歸無咎返宗、闔宗高祝“掌門萬壽”的偌大聲威,只是空城欺敵之計,所以才大著膽子尋釁上門。若是如此,這件事從頭到尾便是個誤會;歸無咎這里,可謂是一番好意空付流水。
倘若對方在確信歸無咎晉入明月境的消息真實不虛的前提下,依舊敢于出手。那么歸無咎便可篤定——是自己等待的“變數”來了。
事實果然未教他失望。
在自己展露了強硬態度之后,莊炎并未改口。
歸無咎由是斷定,必有力量在背后推動,引導著“真幻間”形勢的變化。今日將要一晤的丹心派掌門,或許亦是一個難纏的對手。
豈料面前之人,分明是一個色厲內荏、心性不定之輩。在歸無咎面前,眼前這碗水,分明還淺得很。
隨機應變之下,歸無咎又有計較;不妨激上一激,投石問路。
于是便笑言道:“裘掌門。你我修行到今日境界,想來蠅營狗茍、紛紛擾擾,也見得多了。揀日不如撞日。你我今日,不如便斗上一斗,將這一場紛爭了結。”
裘洪亭聞言,面色陡變,立刻擺手道:“歸掌門說笑了。你修為高出裘某一籌,裘某不是你的對手。”
似乎是為了防備歸無咎突然發難,裘洪亭出言之際,掌心始終留了兩分力,意欲隨時發動護身法陣。
歸無咎眸中銳芒一閃,高聲喝道:“裘掌門自家既不敢相斗,莫非要遣門下弟子火并不成?為你一人口腹之欲,位祿之尊,卻較門下不知多少人生死道消;閣下又于心何忍?”
裘洪亭面色泛紅,竟爾從怯懦之中擺脫,極為硬氣的言道:“歸掌門固然無心名祿,只是你一人周游在外,同樣不是教門下弟子承受壓力?歸掌門既然醉心逍遙,又何必戀棧于位?索性掛冠而去,不問塵世爭斗,讓首席之位讓與我丹心派,豈不是兩全其美?”
歸無咎心中一動。
剛而有隙,厲而自高。
眼前這位“裘掌門”如此作態,卻令歸無咎驀然想起一個人來。
這個念頭一產生,好似盤中之謎被打破。這一方世界在他眸中陡然間似清似拙,真幻三變,讓歸無咎在一息之間窺見了“假面”之下的真實。
歸無咎心中暗暗詫異——
人間何處不相逢。
這位丹心派掌門“裘洪亭”正身,不是別人,正是歸無咎入真武世界后,頭一個遇見的那位“不速之客”。
歸無咎面色陡然緩和下來,笑言道:“那就聽聽裘掌門的章程。”
裘洪亭精神一振,快速言道:“晉寧道中,歸掌門的資質稟賦,人所共知。以你千余載壽元晉升明月境的修為,和尋常磋磨既久方得破境者決然不同。非要等量齊觀,豈不是辱沒了閣下?”
“本門陳長老,平埠堂陸宗主,沙河殿方長老三人,愿向歸掌門請教高明。一道首席之歸屬,由此一戰而定。”
“若是不允,那只得門下弟子傾巢而出,各憑本事。”
歸無咎心道,原來是尋好了幫手。
不過他面色不變,坦然言道:“以一敵三么?可。”
裘洪亭臉色似有幾分古怪,嘴唇一張,卻并未說出話來。
他本意是車輪戰,由歸無咎連斗我方三人。豈料歸無咎竟是下意識的解作以一敵三的話來。既然他自家如此狂傲,裘洪亭樂得順水推舟。
正在此時,下方隱約立下的一處陣腳中,忽地有一遁光直起,來到裘洪亭面前,正是他坐下大弟子莊炎復返。
莊炎見禮之后,近前低聲稟告著什么。
歸無咎雙眸,卻由是光華一聚。
本來云山霧罩之局,此刻卻是解得全不費工夫。
歸無咎感應精敏無二。在莊炎近身的一瞬,立刻感受到“裘洪亭”的氣機神意,潛移默化間收到了影響,只是他自己身在此境中,兀自懵然不覺。
這是一重“陰”與“陽”的差別。
對于歸無咎這個堪破迷妄之人而言,甄蕊、莊炎等人拜見,的確令他感受到了明確的不適感。但是此事發生之后,歸無咎自家心神并未受到絲毫影響。好似甄蕊真的就是一個乖巧順服的女弟子,而莊炎亦被他一通亂棒打了出去。
而裘洪亭卻不同。莊炎對其行師禮時,他果然一無所覺,好似這因果并未真正落下,沒有激發任何心意警兆;可是他事后心念行事,卻時時刻刻受到莊炎的干擾侵蝕。
莫非這“真幻間”之會,謎底便是入境之人,無形中與前古先賢的博弈?
若甄蕊、莊炎這般的人物同樣遍布于十二大宗,心隙一起,只怕此境中距離天下大亂,也是指日可待了。
若是上玄宮眾門人弟子之中,有甄蕊這般厲害的人物,也不知姜敏儀能否鎮壓得住。
此時,裘洪亭和莊炎說話完畢,上前言道:“若歸掌門無有異議,這一場比斗,便定在半月之后,如何?”
歸無咎欣然頷首道:“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