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之后。
歸無咎正在殿中安坐,忽有一人通稟請見。
此人身高九尺,身形本也甚是勻稱,只是細細看來,兩頰之間、腰身、小腿處,似乎贅肉漸生,顯是耽于逸樂久矣,漸漸荒疏了修行。
來人入殿正中,端重一禮,高聲道:“見過掌門。”
歸無咎伸手虛托,笑言道:“鄧師兄不必多禮。”又吩咐看座。
來人名為鄧廣翼,乃是歸無咎師兄。
話說回來,在此真幻間的各家修道宗門中,由于武風極盛,本來便將成王敗寇視作正理,除了師徒之間密門傳承不可背棄外,其余同門、道友、師兄弟云云,盡是不大靠得住的。
若歸無咎這般,獨自一人出游訪求機緣,歷時數百載,更是極罕見的事。常人若如此做,十有八九門下基業便被旁人奪了去。
不過云峒派卻略微特殊。此門強干弱枝,全靠歸無咎一人支撐大局。
除了歸無咎這掌門之外,堪稱左膀右臂的兩人,一位便是眼前的鄧廣翼,另一位名為常景明,道行皆是和歸無咎相差甚遠。
以鄧廣翼為例,此人在將要壽盡之時才堪堪晉入花月鏡,和歸無咎可謂是云泥之別。當初歸無咎同在花月鏡時,兩人戰力差距、潛力強弱便甚是懸殊;如今歸無咎晉入明月境,愈發不在一個層次。
至于甄蕊等四大弟子,潛力雖著,但眼下畢竟尚未長成。
在過去的“歸無咎”看來,鄧廣翼、常景明兩位師兄弟,雖然道行暗弱,卻恰好排除了對他的威脅,是以也樂得如此。
歸無咎見鄧廣翼眉頭微蹙,似乎憂心忡忡。便即發問道:“鄧師兄可是有要事相告?”
鄧廣翼重重一頷首,嘆息道:“丹心派遣出百十名修士,在其護法長老陳德海率領下,將我治下‘烏林苑’團團圍住了!”
歸無咎聞言,非但不驚,反而精神一振。
他來到這“真幻間”境中,可不是真個吃喝玩樂做掌門來的。他心中有數——
必有一“變”,以為緣起。
該來的還是來了。
歸無咎歷時半月,早已將云峒門的大小情形摸清,再也不復半月之前識憶遲緩之貌。關于此事的前因后果,自然而然的便在他眼前浮現。
此間海內六家,海外六家,十二家巨擘宗門,每家下轄數十道的廣大地域。
每一道中,皆有第三等的“名門”六至十家,其中魁首之位,便是一道之首席門面。
按照紙面上規矩而言,每一道的首席,皆是由上宗所指定的。但是以實際而論,那些個高高在上的上宗,卻極少插手下面的閑事。只消每年供奉之數足了,每一道的首席由哪一家領受,于其等而言并無差別。
各道之中,若是首席宗門實力極強,壓倒群倫,固可高枕無憂;但若幾家“名門”實力接近,一家得了首席,其余諸家勢必不服。明爭暗斗自然也是少不了的。
云峒派所屬這一道,名為晉寧道。除卻云峒門領了首席之位外,實力僅次的便是丹心派。
晉寧道的形勢有幾分特異。云峒一派,著實令其余幾家“名門”又妒又恨。
自三四千載之前算起,單論宗門底蘊,云峒派在晉寧道中便算不得第一流。只是當時的云峒派掌門宋浩平威名素著,在一場明月境諸強者的較技中藝壓四方,其余諸派不得不暫避其鋒。
待宋浩平壽盡之后,丹心派等幾派自以為機會已至,便要發難。豈料云峒派的繼任掌門“歸無咎”,潛力極厚,以新銳之齡便望見了突破明月境的機緣,前途不可小覷。忌憚之下,迫得丹心諸派再度收斂鋒芒。
近數十載以來的風波,婁靜已對歸無咎原原本本稟明。
三五十載之前,晉寧道中忽地傳出流言,言道云峒派掌門歸無咎破境明月境意外失手,此時早已身故,只是被云峒派刻意掩藏消息,秘而不宣而已。
丹心等諸派果然聞風而動,對云峒派進行了頻繁的試探與騷擾。
門中自鄧廣翼、常景明以下,無不是憂心忡忡。
若再遷延數十載,就算山門堅牢,敵手攻之不破,若本門所轄“烏林苑”被奪去,這一道首席的位置,自然易主。
須知每一道立下六至八家名門,這并非是人力干預、劃定疆界的結果,而是暗合自然之理。
在這片武域之內,每一道中皆有六至十處秘地,盛產奇珍靈物。開宗立派者,占了一處去,便成基業。
供奉上宗之物,不是別的,正是各家宗門所執掌的珍物。
若是這些奇珍出產之地,暗合立下山門的山水形勢,那便可稱得天獨厚。陣門一立,自家山門與寶地本為一體,宗門地位固若金湯。一道之魁首,多半也不出此等門下。
但此等情形畢竟是少數。通常而言,珍寶所出,皆在風水奇異的荒僻之地,得了機緣的宗門,不得不分兵鎮守。如此,便給了旁人可乘之機了。
其中隸屬云峒派的“烏林苑”,正是出產其所屬珍寶“云蟬金貝”的秘地。
若是此地被丹心派奪去,只消來年供奉無法如例繳足,云峒派自然失了首席之位。
只是半月之前,歸無咎返回宗門,聲勢甚為浩大。丹心派亦必早已知悉。這些許隱患,本當并不存在了。
就在歸無咎回返的第二日上,婁靜前來稟告。丹心派原本安插在烏林苑附近的暗哨密探,已然盡數撤去了。
本擬已經風平浪靜。豈料半月之后,丹心派的動作,居然較歸無咎不在之時更加激進,竟是明火執仗的殺了進來。
歸無咎在心中盤算一陣,問道:“當今丹心派執掌,是哪一位?”
鄧廣翼答道:“回稟掌門。丹心派執掌門戶之人并未變動,依舊是七百年前繼位的裘洪亭。”
歸無咎微微點頭,沉吟道:“想是他功行大進了?”
鄧廣翼一愕,躊躇道:“倒是未曾聽聞。”
裘洪亭乃是花月境的修為,較之鄧廣翼、常景明固然遠遠勝過。但是與破境之前的“歸無咎”相較,也極難占得上風。
在歸無咎返回山門之時,那一聲“掌門真人萬壽”聲震天地,必定早已風傳了出去。此人竟爾敢于啟釁,委實令人費解。
歸無咎心中一動,又想到一事。猛然抬頭問道:“這位丹心派掌門裘洪亭…是否與某相同,先是外出游歷一陣,然后于近日突然返回宗門?”
鄧廣翼詫然抬首,不知歸無咎為何有此一問。但他還是立刻據實答道:“并無此事。”
唯恐歸無咎聽到了什么風聲,鄧廣翼又補充道:“這裘洪亭性好交游飲宴,三月一小會,五月一大會。每一會皆在百十賓客前露面。須知那些賓客之中,不乏有與他功行相近之人。縱是使詐潛匿,金蟬脫殼,也是絕不可行的。”
歸無咎眸中銳芒一閃,心中已有計較。縱然丹心派手腕突然強硬,看似虛實莫測,但他由豈會猶疑畏懼?
眼下局面,正好似煮了一鍋粥,正要他用力去攪,方能將真正滋味引了出來。
心中定計,不日便即親自出手,將圍困烏林的丹心派勢力盡數剿了。
正在此時,大弟子裴融入殿通稟,道:“丹心派使者請見。”
歸無咎笑道:“甚好。先看看他自家是何等說辭。”
三通兩鼓的排場之后,云峒派的迎賓正殿,法度謹嚴。
殿中金欄玉柱,銅燈黛瓦的裝飾固然豐厚,歸無咎高居正座之余,所侍之人,便唯有鄧廣翼和歸無咎的四大弟子裴融、甘南、郗鑒、甄蕊。除此之外,唯有十二個手執銅棍的殿衛,以及兩個灑掃的小廝,滿打滿算也不超過二十人。
會見來使,自然不可草率。
但歸無咎也并未興師動眾、糾集門徒大起,刻意營造聲威。如此松緊相宜,以從容示人,更顯兵法之妙。
一人昂首闊步,進入殿中。不卑不亢一拜道:“奉我師之命,前來拜見云峒掌門。”
此人一雙丹鳳眼,膚色紅潤,姿容超拔,自不待言。不過武道男兒多半以英挺見稱,這一人雖是男兒之身,容顏中卻多了三分秀美,也是相當罕見。
裘洪亭門下大弟子,莊炎。
歸無咎受他一拜,心中微動,略有一種沉郁之氣升騰,與四位弟子終郗鑒、甄蕊對他行禮時感受相似。
輕重不倫,僭受其禮。
這位莊炎,也是個非同小可的人物。感其“位格”,尤在郗鑒之上,僅次于甄蕊而已。
歸無咎也不與他虛文,淡笑言道:“貴派兵犯烏林,有何分說?”
莊炎一時不答,低首思索,倒似是已經詞窮一般。
鄧廣翼暗暗搖頭。皆聞說裘洪亭門下大弟子是個人物,如今看來,卻有其實難副之感。掌門真人分明并未給他太大壓力,便不能對。連人情練達也做不到,心意通透,自然遙不可及。
豈料莊炎忽地微微一笑,道:“歸掌門是要聽真話,還是辭令場面話?”
歸無咎平靜言道:“自然是真話。”
莊炎認真言道:“真話就是…我師近日來食量大增,每餐六十四碟,頗有不足食之感。欲要更進一步,每餐能上一百二十八個大碗。還望貴派讓出首席名位,如此,兩家相安無事,又可足我師饕餮之欲,豈不是兩全其美。”
此言一出,鄧廣翼、裴融等人皆是眉頭一豎,對莊炎側目而視。
甄蕊卻微微掩口,一雙美眸睜的滾圓,好奇地盯著莊炎打量。她心性真淳,并不覺得莊炎此言是刻意挑釁,只感到這理由異常古怪,甚至有三分有趣。
歸無咎淡然一笑,道:“三日之后,某親往烏林一行,貴派可提前做好了準備。”
莊炎正要應承,卻聽歸無咎又道:“左右。把這無禮之人亂棍打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