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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新立界交換終定約 縱心意去往兩別離

  半月以來,半始宗的低階弟子,于天穹之上屢屢發覺奇特的異象。

  時而可見江流山色,遠近映合;時而可見白云環翠,修竹密林;時而可見洪流瀚海,澗石磊落。總之各色奇異景象,千容萬變,不一而足。

  最初時這等景象只是在天空中一閃而逝,儼然只是海市蜃樓一般。偶有人見了,說與旁人聽,聞者也只是一笑置之,以為夢囈。但是又過了十余日之后,見此景象者愈來愈多,于是其等便忖度是否有大能修士,藏于天上虛處,鍛煉功法,生成異象。

  半月之后,這異象不再出現。但是每每日月升降,其邊緣處卻似是藏著一道淺淺的暈環。

  這其實是新立的一處小界。

  若經由日月暈環處相逐而行,再以秘法運轉,方能進入這小界之內,窺見其中氣象。

  小界之內,一眼望去甚是遼闊,竟較下方整個半始宗諸島的面積,還要大上何止百倍。當中風貌,是極為鮮明的“一分為二”,半云半海。

  云氣渺渺,海波壯闊,當中無數飛嶼游島緩慢運行。有的孤峰披翠,純出天然;有的卻是樓臺殿宇,金妝素裹,極彰人力之工。更有百余種色澤形貌不一的飛鳥靈禽,時飛時止,聚落離散。

  那些浮于云端,殿宇森然的浮島,形貌風格與越衡宗絕似;而那些依托碧波巨浪之枯峰,正是荒海諸島的風格。介于二者之間以為點綴的,卻是本土人道文明中王朝、隱宗的風貌。

  秘境最中心處,有十余浮嶼孤峰拱衛一處,觀其形貌,儼然是盤爐峰、貞如島、夕山島、清萊峰之復刻。其余六七峰、嶼,同樣是歸無咎舊日居所之形。就連破境金丹境所居的如意谷、攏共只居住過一日的丹霞玄渚,同樣不曾落下。

  如此布置,赫然是歸無咎迄今為止修道經歷的總結。

  一月之前,秦夢霖短短數言,卻令羋道尊等人極為振奮。

  在陰陽洞天之內,秦夢霖表態與歸無咎同進同退,永不背棄。這是諸位大能明明白白聽在耳中的。

  但是陰陽道行事,向來飄忽,又出人意表;道心高明若歸無咎、秦夢霖,行事同樣與凡庸之人不同,一心在道,不問俗物,也是極有可能發生的。他二人情意再篤,秦夢霖也未必就能、就肯為隱宗實務耗費太大的心力。

  在幾位道尊心中,有“陰陽道選擇了隱宗一方”這一聲勢傳出,獲益便足夠大了。對于隱宗再尋友盟,亦是極大的信心提振。但說到底,未免期望太高至于落空,幾位都并未指望陰陽道為隱宗一方帶來什么切實利益。

  未曾想,秦夢霖一張口,便是以“主人”而非“客人”的態度說話,儼然將歸無咎的事當成了她自己的事。這卻大大超出了極為道尊的期許,說是“喜出望外”,也不為過。

  羋道尊等人自然不至于若秦夢霖戲謔之言那般,將她當做“金牌令箭”四處救火,那吃相也太難看了些;借之坐鎮一方,也就是了。

  但是秦夢霖坐鎮之處,必須加重經營不可。

  一來,自然是要將秦夢霖這“安全保障”的價值發揮到最大;二來,也是不愿意怠慢了客人。秦夢霖既肯為隱宗鎮守一處,所居之地若是太過寒酸,也實在不成話。

  這一月來的天中異象,正是由此而來。

  這處小界,來歷極為不凡。正是四位道尊凝練開元界中那“界中之界”的“萬鏡池”所余手段,二者分屬同源。

  那“萬鏡池”秘境,當初乃是羋道尊煉化一抔土,乙道尊煉化一滴水,尊盧道尊煉化一株火苗,五壺道尊煉化一縷微風,終于煉成一界。其殘余未盡的地火水風原料,本可再立一處規模稍遜的小界,但卻一直珍而未用。今日為示鄭重與誠意,卻將其取來,作為歸無咎與秦夢霖的共同洞府。

  歸無咎將心神引渡其中,往昔心識所現,自然成形,所以成就如斯風貌。

  說是“洞府”,其實其中地域之大,容納數十個“半始宗”也足夠了。

  小界的正中心,盤爐峰、貞如島、夕山島、清萊峰、如意谷等島嶼所圍繞之正中,水聲叮咚悅耳,匯聚正中,凝成熱浪滾滾,白霧裊裊,卻是一方清澈淺碧的溫泉。

  說是“溫泉”,實則以凡人的觀感來看,分明便是一方不小的湖泊。泉中光潔平滑、或大或小的青石,如同小舟,以為點綴。

  隨著微風吹過,視線好壞也隨著那霧氣的淡與濃,飄忽不定。

  水泉正中,依稀望見兩人浸泡其中,只脖頸以上露出水面,正是歸無咎、秦夢霖二人。

  這方活水的溫度,較之尋常溫泉著實高出不少。歸無咎二人并未運用法力抵御,透著清澈水光依稀可以望見,二人肌膚都微微發紅。

  二人相距丈許,雙目微閉,享受這徹底的放松。

  少頃,秦夢霖忽道:“約莫已有一月時間。以巫道的手段,御孤乘不必親自回返,足以與巫道中諸位大巫取得聯系。想來回復的時間,就在這兩日。”

  歸無咎將雙臂浮出水面,道:“有多大把握?”

  秦夢霖想了一想,道:“八九成吧。”

  歸無咎莞爾,道:“這么樂觀?是否太高了些?”

  秦夢霖認真道:“我陰陽道與巫道,行事方法立場,大不相同。故而思維方式,亦大有差異。”

  “我二家雖然籠絡了絕大多數的‘古飛升臺’,但是我陰陽道,是為了捕捉其氣象品物之奇,借此旁通妙理。故而下界之中某些至為凡庸之物,卻是我因陰陽道眼中的寶物。以至于師尊多次出手,破界探取。”

  “而巫道之中,卻將心思放在另一處。經歷了下界飛升考驗者,若是資質合適,卻極為契合巫道之中的某些功法。所以每每有飛升修士,其都略略考核一眼,若是合用,便即吸納;若是不合,那就一任自便。至于下界本身,在巫道眼中與不毛之地無異,從未在此留意。”

  “巫道所在意的,卻是其陰、陽各大秘地中,如御孤乘所使拳術那般,曝露于外的遺存瑰寶實在太多。他忖度我之用意,也當在于這里。”

  歸無咎微笑道:“那對方是否會誤打誤撞,用心雖謬,卻反而化解了你的用意?”

  秦夢霖搖頭道:“巫道之中的真正瑰寶,早已被納入‘巫道十二法’之中。流露在外的,至多不過與那門拳術地位相當而已。若是《空蘊散神經》和《巫道十二法》并未泄露,如那拳術層次的神通,應當尚不至于敝帚自珍。畢竟,以御孤乘的地位,其仰仗為根本的殺伐神通能否補足,分量非同小可。”

  原來,當日與御孤乘的交易,歸無咎顧忌若親入巫道秘地,巫道八祭大巫多半能彈出自家秘密。往昌營星一行只怕是一廂情愿。

  秦夢霖與歸無咎心意相通,隨機應變使了個手段,提出了互訪秘地的要求。

  其實往北極天與各大“陽秘地”一行,全是幌子;真正的目的,卻是往靈山走上一遭,留下足跡。以便于陰陽道主人借此為媒,反推以此地為飛升歸宿的下界方位。

  巫道中“八祭大巫”,同樣有破界之功行。但由于巫道與陰陽道路數的差異,其從未做過如此吃力不討好的事,自然也不會往這里去想;就算他道法深不可測,心意圓全無礙,想到了此處,也未肯信陰陽道會留下什么手段。

  這其中有一個關鍵處。哪怕是到了陰陽道主人和八祭大巫的層次,亦要講究知行合一。有無經驗,那是大有差別的。八祭大巫或許會想到秦夢霖在靈山一行,是否會留下時空穿渡印記的隱患;所以若他心意縝密,或許會防到這“萬一”之處。但是他決計想不到的是,陰陽道的手段,并非直接穿渡,而是先推算與靈山相關的下界,以為中轉。

  能夠作此等推算,是因為陰陽道主人有較多的破界嘗試,漸漸領悟了上界與下界的某些關聯,方能做到;八祭大巫卻暫無此等本領。說到底,是由于“行”之差異,帶來的能力差異——也就成了歸無咎可趁的破綻。

  反倒是巫道之中曝露在外的遺跡,才是巫道中人理所當然思考的方向。

  畢竟,巫道兼修部分陰陽道法訣已久,如今陰陽道傳人想把便宜占回來,也是合情合理的。

  到時候一旦成行,秦夢霖再順水推舟,刻意在諸遺跡石刻面前留心駐足,巫道一方更不疑有它。

  恰在此時,歸無咎心中生出感應。一團仿佛游魚的黑色氣息,停貯于二十四聯烏臺陣之外,急切不得進入。

  歸無咎心意一引,打開陣門一角。隨即陣內日耀之華悄無形跡的一閃,那黑色氣息旋即一口氣鉆入其中,顯化作一張玉帛,出現在歸無咎面前。

  打開一看,笑道:“如你所料。”

  秦夢霖伸手將之接過,原來正是御孤乘的回復之言,同意了這樁交易。

  秦夢霖笑道:“幫你節約了‘鏡珠’的最后一次機會,你怎么謝我?”

  歸無咎想了一想,淡笑道:“幫你按摩一陣,可以嗎?”

  秦夢霖灑然起身,任由水珠在身軀之上滑落。然后走到附近一處丈許長短的浮石上,俯身趴下。

  她肌膚雖然瑩白,但是若作如玉如瓷一般的譬喻,倒顯得淺薄了。這一具千錘百煉的無漏之軀,仿佛清輝凝形,月華所鑄。

  歸無咎起身靠攏,他的身軀雄健渾成,剛柔兩分,較之秦夢霖亦不遑多讓。

  歸無咎坐在秦夢霖身上,雙臂垂落,自然按在秦夢霖的腰眼處,輕輕摩挲。

  此時此刻,二人都如心有靈犀一般,不約而同地將虛丹引出體外,歸諸一處。

  肌膚之親,與神魂相通并舉,儼然交相輝映,別具“有情”之妙。只是此時合丹與斗戰之中不同,只是情致神意合一,并不去刻意讀取對方心緒。

  一刻鐘后,秦夢霖言道:“畢竟非是直接立下傳渡手段,只是通過靈山作為間接之媒介,推演下界方位。七日前問過師尊,縱然能成,也需得等候一些時日。”

  歸無咎隨意問道:“多久?”

  秦夢霖道:“短則數十年,多不過百年吧。”

  歸無咎并未出言,雙手摩挲如故。

  又過了一刻鐘。

  由于二人肌膚緊貼的緣故,秦夢霖對于歸無咎的身軀變化了如指掌。秦夢霖自己,亦早已放開元嬰對肉身的掌控。此時她呼吸聲隱約可聞,眸中愈見光彩,如月華凝成之軀,亦更加潤澤。

  但歸無咎在她腰身的摩挲,力度依舊如故。

  朦朧之間,秦夢霖心中不由微惱道:不過是順其自然罷了。水滿則溢,自然布施,何至于磨蹭許久?

  轉頭一望,歸無咎此刻竟是若有所思的神態。

  原來,歸無咎此時是極放松的狀態,并未謹守心意,剛剛聽聞秦夢霖之言,不由一陣恍惚。

  秦夢霖說“等候些時日”,歸無咎只當至多只三五載,沒想到卻是數十年,甚至百年。

  對于已經晉入元嬰境的二人,甚至只在金丹修士眼中,數十年至百年,可不就是“一些時日”么?歸無咎當初在荒海及星月門秘境苦修數十載,也變為覺得時間漫長。

  可是…

  步入本土人道文明之后,探神國,遇魔道,入云中,然后崇臺、詮道之會接踵而至,直至與秦夢霖的最終一戰,中間還間雜著孔雀一族的機緣,其實不過是短短十數年罷了。

  其最初的目的,是采取百家經典,推進“空蘊念劍”及“元玉精斛”的成長。如今彌補“玉鼎失足”偏差的手段雖然一再調整,這一條路也并未沿著最初的設計進行,但是道途之上的收獲,卻較預想更足。

  如今,以月前的最終一戰宣告結束為止,這一段慢慢征途,終于告一段落。

  秦夢霖通其心意,目光之中竟似有幾分愛憐:“你最近十余載的履歷,看似光鮮亮麗已極,但是其實大違張弛之道,遠遠不當是修道中人的常態。你也嘗嘗感受到心意過緊之弊,并有意加以糾正,只是效果雖然顯著,但終究不能治本。好在。從今日開始,一切都該結束了!”

  這是道之常理。

  俗語云“有了才能無求”。心實之真,不可欺瞞。以前歸無咎再如何有意調節,但事實就是事實,面對挑戰迫在眉睫,注定是不能治本的。唯有到了今日,與秦夢霖的挑戰告一段落,逆宇玄石又有了著落,這心中的松弛才能變成現實。

  歸無咎微微一笑,自信道:“你說得對。過去這緊湊至極的十余載經歷,的確不該是修道人的常態。是該與這段經歷做一告別了。”

  秦夢霖左臂反伸,靠在歸無咎嘴邊止住他的話頭,認真道:“不是和過去的十余年告別;是和全部的過去告別。”

  “和金符失約告別;和越衡宗、藏象宗機緣二得二失告別。”

  “你雖有大機緣傍身,三珠在握,又走上‘天人立地根’之路,但你下意識的總是以為自己走的是奇兵突出的‘偏正’之道,而非至大至醇、至中至明的堂堂正道。此念雖被你窺見一角,并加以祛除,但是始終未能觀其全貌。”

  “日后無論是玄渾琉璃天之爭,還是九宗內伐,望無咎你勿忘與御孤乘爭斗時那一種大勢在我的信念。只要你我二人同心,切記我道即是正道,但有所阻,一劍斬之而已!自今日起,遠離枯寂、疲憊、甚至奮發、頓挫之念,逍遙自在,樂以忘憂。縱與天斗與人斗,亦不失其樂無窮。”

  歸無咎出神良久,終于嘆道:“聞說有情法能解枯心之弊,能解一切心結,誠不我欺。”

  “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秦夢霖雙目一瞇,狡黠一笑道:“現在還不是你的妻子。”

  歸無咎啞然失笑道:“你這是等不及了,所以出言提醒?放心,馬上你就是了。”放在秦夢霖腰身上的雙手,也徹底按實。

  秦夢霖卻并未再與他斗嘴,閉上雙目,幽然沉醉,顯然已經做好了準備。

  此事無欲念本不能行;但歸無咎、秦夢霖皆清晰無比的感受到,凌駕于欲念之上的情意綿綿,道念通徹。有情之法,雙修之道,本不是沉溺,而是超越。

  二人都不約而同的升起念頭——

  是時候真正放松幾日了。就用這一場沉醉,與過去徹底告別吧。

  不但是與歸無咎的過去告別,也是與秦夢霖的過去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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