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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飲食男女 非復昨日

  “從前,有一條白蛇和一條青蛇,在一條大河中修行了一千載…”

  歸無咎緩緩步入洞府。同時,一個清脆明潤的聲音,傳入他的耳中。

  又往前走了數步,抬首望見,一個身著素藍色寬袍的年輕女子,盤膝坐在一方獸皮緞子之上;一邊思索,一遍緩緩敘述。

  她面容瘦削,挽著高髻,膚色服色均甚是平淡,若是不茍言笑,未免給人留下冷僻而難以近人的印象;此時面含微笑,口中述說,卻恰好沖淡了這種感覺,望之極為得體怡人。

  又有一七八歲年紀的女娃,斜躺在一旁,腦袋枕在這寬袍女子的大腿上,大眼圓睜,正聽得津津有味。

  二人身畔不遠處,又有一氣質沉訥幽晦之人,盤膝靜坐,雙目緊閉,正是此間洞府的主人,荀申。

  就在此時,荀申忽地道:“是歸道友來了。”

  那七八歲的女娃先是一愕,旋即扭頭一望。面上露出喜色,連忙高呼道:“師父!”

  她動作極快,立即起身沖了過來,一躍撲進歸無咎懷中。

  對于歸無咎來說,參與“孟冬田獵”之會可謂善始善終,一氣呵成,結果也極為圓滿。但是對于黃希音而言,將近兩年時間,已經甚是漫長。若是無有修為在身的凡民孩童,四至六歲時與父母相別兩年,再相見時幾乎定是要認生的。

  那身著藍袍的年輕女子,也起身與歸無咎見禮。

  黃希音倒有些小大人的風范,竟然為歸無咎引薦道:“這是沈柯姑姑。”

  又道:“從前采薇姐姐為我講故事,都是講的凡民之事。沈柯姑姑卻能天天給我講仙人的故事,講了幾個月,每天都不重復。”

  沈柯聞言,報之以一笑,道:“好孩子。姑姑從前看過一部志怪大典,不重樣的故事足有五六千種,以后有的是時間給你講來。”

  黃希音聞言連連拍手。只是她被歸無咎抱在懷中,雙臂頗不得意。輕輕一掙扎,一個輕巧的轉折,轉身就騎在歸無咎肩膀上。

  對于私自跑了出來玩耍這件事,她似乎已經完全忘卻,又似乎是不當回事;歸無咎自然也不會在此時提起。

  沈柯見黃希音與歸無咎相別二載,竟是親昵如故,眸中閃過一絲羨慕。

  歸無咎淡然道:“希音現在漸漸長大了,不比從前幼小時。騎在師父肩上,不大雅觀。以后抱一抱也就罷了;不可在爬上身來。”

  黃希音堅決道:“不!我才六歲。按照沈姑姑的故事里說,十五歲才算長大。”

  歸無咎微微一笑,也不再與她爭辯。

  其實這小家伙鬼精鬼精的,心中一直有一個“青出于藍”的執念;只是現在學乖了,畏懼歸無咎懲罰,不輕易說出口罷了。但是依舊會在行為、動作上不經意的表現出來。歸無咎心里門清,這小東西借著撒嬌的勁兒騎在自己身上,其實心中極為享受這種高高在上、把歸無咎當做牛馬的滿足感。

  只是歸無咎不去揭穿她罷了。

  黃希音經他啟發之后,道心無暇;歸無咎自信她必定不會耽誤了修行。只問道:“在此處做客,日子過得還順心否?”

  黃希音大聲道:“一切都好!”

  想了一想,又小聲道:“不對,只是有一點不好。”

  歸無咎、荀申都微微抬起頭來。沈柯笑道:“有什么不好,平時怎地不見你說?”

  黃希音悶悶道:“有時候睡覺睡到半晌醒來,總發覺周圍不遠處多了一道神識禁制,隔絕內外。我晚上睡不著覺,喜歡到處走走,又想找沈姑姑說說話,卻總不得自由,就像坐牢一樣。”

  “沈姑姑,你是不是時常要在晚上練功,不能受旁人打擾?”

  荀申一怔,倒是面色如常。沈柯卻面上泛起一絲紅潮,略顯尷尬。

  歸無咎微笑道:“勞煩沈道友先抱著希音,到別處走走。”

  沈柯知曉歸無咎和荀申有話要說,便道:“好孩子。姑姑到一旁去,繼續給你將‘白蛇問仙’的故事。”

  一伸手,就把黃希音抱起,遠遠避開了。

  歸無咎笑言道:“荀道友一向卓爾不群,玄秘深藏。沒想到洞府之中,還有一位賢內助。”

  就算沒有黃希音揭穿,荀申與沈柯的關系也瞞不過歸無咎的耳目。

  沈柯也算是一位資質修為相當不錯的元嬰修士,神意氣象充盈完整,不像是受了拘禁的人。但荀申在一旁呼吸吐納,氣機卻處于充盈放松之極的狀態,二人關系自然非同一般。再有,沈柯衣衫清減,只穿了那么一件寬松通透的袍子。也唯有那層關系,方才能在一室之中長久如此。

  荀申聞言,只道:“難。終究渺茫。”

  歸無咎道:“如今是局勢浮動,整個大世界的碰撞,都異常碰撞激烈。往常機會渺茫之人,未必不能破了此例。”

  荀申顯然依舊未抱太大期望,搖首道:“但愿如此吧。”

  二人仿佛是在打啞謎一般的言語,其實說的是沈柯的資質。

  修道界中萬千法門,唯有極少數的法門,需要走禁欲絕情之道。對于絕大多數修道者而言,此事都是順心意而為罷了。

  但是就事實來看,道途有望的菁英之輩,與尋常修士相較,在此處的選擇卻是兩分殊途,截然不同。

  那家底貧瘠的最底層修士姑且不談。且看那些僥幸修得元嬰境界、卻再難前進一步者,時常可見廣納姬妾,盡逞歡愉,甚至夜夜笙歌,也是常事。尤其是身家較為豪富的小宗元嬰中后期修士,得舉宗之力養一人,洞府之中安置數百甚至上千數的歌姬美人者,不乏其人。

  而有望道境之輩,卻不約而同地較為清苦,不愿在聲色上有所流連。

  這不僅僅能夠用“一心向道”之類的虛詞來形容。畢竟,任誰都不可能把一天十二個時辰用在修煉上;娛情娛性,有利無弊。

  究其原因,還是這些道途遠大之輩,一旦突破天玄境,壽元在二萬載以上。若見所寄情之物衰朽死亡,化為白骨,或多或少有傷道心。

  縱然粗淺看來可以通達之念化解,實際上多多少少還是蒙上一層陰影。

  歸無咎道:“以荀兄的才器資質,自然不愁尋不到一位合適的道侶。”

  荀申淡然道:“必能成就天玄境的天之驕女,何以能夠輕易尋得?最穩妥的法子,自是從已經得道的天玄上真之中,尋得一位,結為道侶。只是沈柯與我有些淵源,這才容她近身伺候。”

  歸無咎聞言啞然,單單七十七家隱宗,成就天玄境的女修也有三四十位。未曾想到荀申把主意打到這里去。

  荀申忽地一笑,道:“莫非荀某之言,有何不妥?”

  歸無咎笑道:“其實以荀道友今日的地位,和某一位天玄上真皆為道侶,身份只高不低。只是,單就眼下近數百載而言,終究是對方的修為遠高于我。和這樣的人物合巹共宿,荀兄就沒有引狼入室、如芒在背之感?夫綱不振是小,只怕到時候渾身上下,在對方眼中沒有絲毫秘密可言。”

  荀申長笑出聲,灑脫道:“荀某可沒有那么多的秘密,可謂無欲則剛。又何懼之有?歸道友有太多的秘密在身,自然不會如此選擇。”

  二人相視良久,忽地同時大笑。

  在歸無咎離開之后的這一段時間,經歷過一段怎樣的幽微曲折,又以孔雀一族來書收尾,二人心中有數。

  縱然是最高明的修道士,也不是張口閉口就要談玄論道的。

  飲食男女,最合人倫。

  從此間入手,恰好是一日易于切入的談話方向。

  歸無咎嘆道:“這小東西雖然自以為聰明過人,但是在荀道友的手上,哪能撐過幾個回合?只怕不經意間,順著故事問幾個問題,便能將該知道的訊息套了個干干凈凈。”

  荀申言道:“只是心有一絲疑竇,抱著萬一之念相試一二爾。在隱宗的立場上,這一切都是順理成章的手段。如論是何等結果,歸道友也不會有什么損失。”

  “隱宗沒有能力豎立一個更強的對手——這是現實。”

  歸無咎微笑道:“不知自這小家伙口中,尋得了線索之后,荀道友怎么看待歸某的身份?”

  荀申略一思忖,坦然言道:“極大可能是魔道、巫道、陰陽道之中的頂尖人物;也有可能上古遺跡、紀元之前的哪一家秘境實力出世。到了這一步,荀某再去看歸道友在‘平鈞玉葉書’上所留文字,只道歸道友是一位推動棋局之人。無論于我隱宗利或不利,也只能順勢化解。”

  “只是沒想到,天地之大,竟然還藏著這么一處凌駕萬方的大勢力。如今經由一族圣祖認定,歸道友是可靠友盟、從之有勝無敗,可以說對你我而言,都是最佳的結局。”

  歸無咎低聲道:“解開這一處隱患,的確至關重要。歸某亦從來未想著隱瞞什么,只是如此驚天秘聞,不從可靠的人口中說出來,無以征信罷了。歸無咎與隱宗若是緣分不斷,隱宗諸派,終究會有一個光明的未來。”

  荀申平靜言道:“若真是有天上之人站在歸道友身后,勝負之數,只怕盡操于道友之手;我等所做的,到底有限得很。”

  此言一處,氣氛頓時有些沉寂。

  雙方都心中有數,縱然以后歸無咎在隱宗的地位較以前有增無減,但是“盟友”與“自己人”之間,總是有一層淡淡的距離的;這是無可避免之事。

  歸無咎哈哈一笑道:“歸某換了一個思路回頭再想,現在倒是以為,荀道友尋一位已成近道之境者結成道侶,的確是一個不錯的主意。”

  “如今隱宗之中雖有數十位女上真,但是無論功行背景,都以那一位為最佳。若是得手,卻又別樣滋味。”

  荀申雙眼一瞇,竟爾并未出言否認,只道:“什么滋味?”

  歸無咎似笑非笑的道:“以根基深厚、潛力高下而論,荀道友自然在她之上。但是以眼下修為而論,她是天玄上真,你只是一位元嬰真人,她強你何止千倍萬倍?將這等人物降服,豈不是別有滋味?”

  荀申面色平淡,只眉毛一挑,疑道:“莫非歸道友在練氣、筑基境界時,就與金丹、元嬰境的女修發生過什么,所以才頗知其味?”

  兩人相視又是一陣大笑。

  借著這看似有些庸俗的話題,二人似乎又恍惚間回到了從前親密無間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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