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湘上真“指上弦”神通,非同小可。
按照常理說,一家傳承數十萬載的隱宗。某一日突然宣告,其執掌門戶近萬載的天玄上真,其本來面目竟是異類走卒。
這等事若在宗門流布,必定會激起極大波瀾,不知會有多少門人弟子因此茫然,恐慌,甚至道心動搖。
縱然前代掌門高梧真人復出,但尋常弟子,豈能有萬載壽元?對于此輩來說,萬年前的人物,與一個符號相差無幾,未必就能輕易信奉歸附。
但是當越湘上真動用“指上弦”的第二段,將半始宗上下眾修從昏睡中重新喚醒。闔宗門人弟子的心目中,卻盡是撥開霧霾、重見新天的喜悅,哪里還有半分消極頹廢之意?
“指上弦”陰陽二轉,第一段催人如夢,第二段催人夢醒。在這個過程中,神意引導潤物無聲,潛移默化中改變人心,堪稱幻術中最接近真實者。
得此法相助,高梧上真曉諭宗門上下,人人敬服。不過一日時間,就順利的恢復了半始宗的秩序。
兩日之后,高梧上真忽地請四位上真及歸無咎等人一敘。
一旦見面,高梧上真神態平淡的緊,不知是劫后余生的坦蕩,還是心如死灰的寂滅;其并未如歸無咎預料的那般,過于謙恭,反復致謝援手之恩。
分賓主落座后,高梧上真便自顧自的道:“當年入道之初,老朽也是有幾分雄心壯志的。在恩師和各位同門眼中,老朽稟賦資質超出群倫,是有極大希望成就天玄境的人物。”
“最終道途之上有驚無險,成道之時,果然酣暢淋漓,自謂未負平生。”
錯非今日大爭之世,從前天玄之境,絕大多數都是蕓蕓英才之中萬中取一,得天時造化僥幸成就。能夠在金丹、元嬰境時被斷下“有極大希望成就天玄”的評語,無一不是驚才絕艷之人。
這一點姚純上真等人也心中有數。時隔兩日,高梧上真元氣又恢復了三分。縱然距離盡復舊觀尚有一定差距,但是他今日之氣機,已經不弱于高柳上真康健之時。若是恢復十成,其根基縱然不及姚純上真四人,差距也相當有限了。
但是造化弄人,一著不慎落得今日結局。此時高梧上真舊話重提,姚純上真等四人也不知如何勸解。
無人接話,高梧上真也不介意,自顧自道:“那時我意氣風發,自以為成就天玄境,只是我道途之中的第一步。此生縱然不敢言問道長生,飛升上界。但至少也當成為天玄境中數一數二的人物,同時將半始宗基業,發揚至前所未有的高度。”
“只可惜,一步錯,步步皆錯。這萬載煉獄之苦,不堪回首。”
姚純上真出言道:“亡羊補牢,猶未為晚。若是一切順利,我隱宗十二載后便得入世傳布,廣收門徒,開拓勢力。”
“半始宗這處基業,位處與圣教祖庭鋒銳相接的前沿之地。兇險萬端固然不假,但是其中未必不是蘊藏著機會。高梧道友若是就此勵精圖治,終究能再見到門戶光復的那一日。”
高梧上真悵然道:“沒有機會了。”
四位上真及歸無咎,荀申,陸乘文,俱是一怔,似乎猜到了什么。
果然,高梧上真苦笑言道:“按理說,老朽壽二萬載有奇,遠未到行將坐化之時。但是這萬載煉獄之磨,根基已損。如今已經時日無多了。”
“距離油盡燈枯,至多只有二三百載的時間。”
見諸真似要出言安慰,高梧上真一擺衣袖,豁達地道:“受萬載生不如死之痛,如今撒手而去,本是解脫。”
“但雖無畏懼,卻有遺憾。”
“昨日老朽以神意遍觀門中離合境以下諸弟子,資質皆庸碌,并無一個可造之材。半始宗這萬載時間,被高柳等人禍害已甚。可想而知,老朽撒手去后,半始宗天玄斷絕,便有中衰之危。”
“問道長生已是夢,光復門庭也成空。但縱然不能光耀本宗,也決不能讓傳承斷絕在老朽手中。”
對于一家隱宗而言,最致命、最忌諱的,就是天玄上真斷絕傳承。一旦斷絕,后人無有了前輩指引,縱然再有良才美質,功訣寶典,效用也要大打折扣。
根據前人經驗,一家上乘道傳,天玄境一旦中斷五千載以上,后學者如同盲人摸象,幾乎斷絕了涅槃重生的可能。
將高梧上真自牢獄之中解救出來,四位上真及歸無咎等人,本以為半始宗已擺脫了此等厄運,沒想到卻是空歡喜一場。
高梧上言又道:“老朽有一不情之請。此事大違常情,說起來有些不知進退。但是此事實在求不到別人身上,只得當做臨終遺愿,厚顏拜托幾位道友。成與不成,老朽都在此謝過。”
高梧上真此言極為坦然,抑且光棍的緊,沒有絲毫猶豫做作。
見此老這副架勢,四位上真均知,所求不是什么易與之事。四人相望一眼,還是姚純上真言道:“高梧道友但說無妨。”
高梧上真卻足足沉默了十余息功夫,這才言道:“不知哪一派有足堪成就天玄之境的良才美質。老朽想尋得一位過繼到半始宗門下,接任下一任掌門之位。”
四位上真聞言一驚。他們早已想到,高梧上真所言“不情之請”必定有些難處,但卻沒想到難到這個程度。
“良才美質”各宗皆有;但是說達到幾乎必定成就天玄上真的程度,就算將眼前歸無咎、荀申、陸乘文三人算上,整個隱宗,當代二百余位真傳弟子,符合條件的至多不過十五六位。
這十五六人,每一位都是門戶中興的希望,將來執掌宗門牛耳的人物。要此等人轉投別家,無異于異想天開。
縱是臨終囑托,但也實在太過分了些。
面對諸真沉默,高梧上真忽地一笑,道:“你道那高柳賊子,為何將老朽困住萬載,卻并未輕易加害?徹底掌握宗門大印中壓箱底的手段,只是原因之一,但不是主要原因。”
高梧上真環視諸人一眼,道:“那埋藏熾城峰中的‘困仙金甕’,一體兩用。不單單是一件困敵之寶,更是一件煉器之寶;最上乘的煉器之寶。”
四位上真和歸無咎,都是心中一跳。
“高柳此賊的意圖,想必諸位都猜到了。只是,要做成這件事,非得本人心甘情愿的配合不可。因此高柳此僚才把我捆縛折磨,以期有一日擊潰老朽的神志。只是,老朽又豈能讓他如愿?”
“若是哪一家宗門助老朽做成這件事,事成之日,就是老朽以身合器之時。屆時,所煉之物,連同這品質不在天祭器之下的‘困仙金甕’,一并贈予之。”
四位上真啞然無言。高梧上真決心固然可敬,天祭器自然也無比珍貴。但是卻從哪里去尋一個有望成就天玄境的棟梁之才,送到半始宗來當下一任掌門?
高梧上真心中有數,知曉此事實在太難;他也是抱著萬一之念,有此一請。此時見許以如此重利,依舊無人接口。暗嘆一聲,眸中光華也忽地有些渾濁了。
就在此時,荀申忽地道:“年許之前,荀某倒是發現了一個天資超絕的靈秀種子。成就天玄,不在話下。”
姚純等四位上真一愕。年許之前,正是銓道會終了、合盟大典之前那數月的時間,也是“渡明開元界”創立新生之時。
彼時的荀申,正和歸無咎二人困于作為開元界雛形的界空之中。兩人洞府最先搬取入內后,二人時時串門,弈棋解悶。卻從哪里發現了一個必成天玄的道種?
除非他所言就是歸無咎自己,否則便是無稽之談。難道荀申覬覦天祭器重寶,打算出言誆騙不成?
四位上真抬首望去,見荀申目光所及,果然是看向歸無咎的方向。
四人不約而同心中搖頭。荀申素來多智,怎么會出這么一個餿主意?云中派在諸隱宗內,并非大門大戶。至今唯有瀛水上真一名天玄境。而真傳弟子之中,除卻歸無咎之外,余人也不算出彩。這一脈相傳的獨苗,怎么可能改投別家去?
歸無咎卻心中意動。他自然知曉,荀申所指并非自己本人。
發現第二個“三生陰陽洞天”的碎片后,歸無咎本就缺少一個往來半始宗的名目,將那小界徹底掌握。荀申的這個建議本是好意,意欲將一件天祭器交到自己手上;但陰差陽錯之下,暗合了歸無咎的心意。
不過,歸無咎口中卻道:“待我回去問一問她本人的意見;若是她自己同意,便可投身于半始宗名下。”
高梧上真見忽然柳暗花明,又驚又疑。
見幾位上真疑惑,陸乘文連忙道:“荀兄所言,是歸無咎的弟子,今年年方四歲。陸某在歸道友洞府之中做客時也見過幾回。”
“依陸某所見,那小娃娃實是道中瑰寶,說必定成就天玄,那還是說得小了;若是扎好根基,將來青出于藍也不是不可能。”
三人出言印證,自然錯不了。但孤邑上真還是感到有幾分難以置信,曠代道種,就這么容易被歸無咎尋到一個?忍不住問道:“你這弟子,是哪里找來的?”
迎著孤邑上真目光,歸無咎伸手摸了摸鼻子,淡淡道:“偶然出門游歷時,機緣巧合,在荒山上撿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