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無咎略一沉吟,試探道:“孔雀?”
高大俊朗青年聞言臉色一變。隨后似乎想到了什么,突地轉過頭去,目光望向黃澄,暗含質詢之意。
黃澄微微搖頭,示意一切與己無關。
青年臉上陰晴不定,銳利的目光迎來,和歸無咎四目相對。追問道:“是你早知我族與建章門的交往,見此情此景猜到的,還是當真是憑眼力看出來的?”
他這般嚴肅的反應,空氣陡然緊張了起來,就連歸無咎也感到幾分壓力。
但正因為如此,歸無咎哪里還不知道自己所見為真。施然笑道:“是‘看到’的。不過,只是如夢如電,驚鴻一瞥。本不確信,也佐之以三分猜測。”
青年臉上似有不信之意。眼珠一轉,忽地低頭,以目光示意,笑道:“那你不妨看看,他是什么根腳?若你能看穿,我便信你。”
青年所指之人,自然是他肋下所攜的病弱童子。
歸無咎聞言略微低頭,神氣聚斂觀望。只是左看右看,都不覺得這孩童有一絲妖族氣息。便道:“此童并非妖族,而是人類血脈。”
青年緩緩搖頭,道:“你說錯了。這是本人族弟,同出于孔雀一族。佩服,佩服。”
歸無咎明明說錯了,這青年卻連道“佩服”。而且明顯看得出來,他絕不是反語諷刺,面上真是一幅極為欽服的神態。
見歸無咎疑竇,青年解釋道:“舍弟數載內難以修行,故而身上攜有妖王所贈一件秘寶護持。人道中除非天玄上真的修為,無論如何看不出端倪的。你敢一口咬定舍弟是一位人修,恰恰說明了你的自信。”
“你剛才的確是看穿了本人的身份。”
歸無咎微笑不語。
青年卻似乎心有不甘,嘆惋良久,又忍不住探查歸無咎的氣機深淺,面色微變。終于道:“本族天賦神通‘演象返胎術’一旦大成,人道中高兩個境界的修士,也決計難以發現。看來,隱宗真的是出了一個了不得的人物。”
“今日能夠偶遇隱宗的第一天才,實在是幸運的緊。”
孔雀一族的妖修濡慕人間繁華,也曾經時不時混跡于人道文明之中。但若要出游,總以一身功行修到化神境界為限。
因為到了這一步,依仗著“演象返胎術”神通,天玄上真之下,已經無人能夠窺破其本來面目。
隨后青年通報了姓名。此人名為孔德,他肋下所持小童是他族弟,名為孔言。
孔雀一族的祖脈正傳,依據自身成年之后,毛發由雙色至九色不等,劃分八族。孔德、孔言兄弟二人,乃是五色孔雀一族。
七十七家隱宗,雖然封門閉戶。但是與外界勢力的相連的觸角,大大小小也有數十道。
論規模最大,自然是江離宗與二十二隱宗和羽融族的聯系;但是若要論關聯最為緊密,甚至有著利益攸關的往來,那卻以建章門與孔雀八族的關系為第一。這一派和孔雀八族,十余萬年來,幾乎成為心照不宣的友盟。
所以歸無咎看破孔德行藏之后,他才追問是看出來的,還是猜出來的。
這一段時間,為歸無咎在妖族諸部大造聲勢,以為下書祖庭作鋪墊,隱宗的動靜著實不小。其中孔雀八族這一方向的動作,便是以建章門為主力來完成。
這番造勢自然是極有成效的,此刻連孔言這三尺小童,也能夠認出歸無咎的真容。
就在歸無咎與孔德寒暄之際,那童兒孔言忽地一抬頭,問道:“四哥。你和這個歸無咎,到底是誰厲害些?”
孔言是童言無忌,但是孔德卻沉默下來。
終于,迎著孔言祈盼的目光,孔德還是沒有回避這個問題,淡淡道:“說不好。或許差不多吧。”
那小童孔言聽聞此語,脖子一縮,望向歸無咎的目光之中好奇之意頓收,多了幾分敬畏。
歸無咎對于妖族驕傲素有耳聞,這時聽到這個答案,也是有幾分意外。笑言道:“孔道友太過謙虛了。”
若是不明就里之人,不免有幾分奇怪。歸無咎是七十七家隱宗內,元嬰境縱橫無敵的人物。而那孔德僅僅是元嬰中期境界,況且在孔雀一族中,也未必就是數一數二。
但是聽孔德自認與歸無咎勝負難定后,小童孔言固然為之驚佩,就連歸無咎,不但沒有絲毫不滿,反而贊他過謙。
需知妖族之內,有祖脈正支,有流裔旁支,所習道術各不相同。
其中妖族流裔,與人修相較,每一階段都正堪勁敵,旗鼓相當。
但是若是祖脈正支的妖修,就完全不同了。在漫漫修道的旅途中,唯有到了接近終點之時——人道中的天玄境和妖族之中的妖王境界——人道修者方能在這最后一步追趕上來。雙方各憑道行資質,各擅勝場,或許是你強一些,或許是我強一些。
但是在此之前,祖脈妖修優勢明顯。大致估量,約莫有一個境界的差距。一位祖脈正支的金丹修士,其戰力幾乎和人修中同等天資的元嬰修士相當。
孔德現今是元嬰中期的修為,比作人修。就是化神中期的戰力。故而他口中“說不好”三個字,已經是給與了歸無咎極大的尊重,歸無咎自然動容。
交談一陣,歸無咎問道:“不知孔道友在此,是煉制什么寶物?”
孔德淡淡道:“煉心,煉骨。”
歸無咎眉頭一皺。
孔德察言觀色,卻不以為忤,反而呵呵一笑道:“看來歸道友潛心修行,果然是對我族和建章門的往來一無所知。”
“本人所謂‘煉心’,‘煉骨’,可不是雜流道書中故作玄虛的扯淡,而是字如其義。所煉者,正是舍弟的‘心’,以及一截肋骨。”
歸無咎聞之啞然,似有不信。
黃澄見狀,連忙暗中傳音,說明此事原委。
原來,孔雀八族,有一種神妙之極的天賦神通。周身五臟六腑,二百八十一塊骨頭。若有損傷疾病,可以從本體中拆卸分離出來,修補煉化。
若是其他族類做此等事,必有性命之憂。而孔雀八族的妖修,不過稍稍損傷元氣,短則數載,長則數年便可復原。
十余萬年之前,孔雀一族與建章門因為極偶然的關系產生瓜葛。又經歷種種巧合,竟爾發現建章門借助“浣辰砂”煉器的法門,若是給孔雀族人煉臟煉骨,竟然有固本培元、修復傷勢的神效。后來雙方經歷種種波折,終于形成了穩定的合作關系。
歸無咎暗暗納罕,此等見聞,真是大千世界,無奇不有。
其實,黃澄沒有明說的是,建章門可不是個善良之輩。為孔雀族人煉臟煉骨,所需要的“浣辰砂”比之一次煉器所用,其實不足十分之一。但是建章門卻索取高額報酬,這許多年來,也不知由此積累的多少財富。
每隔數十、數百載,當有一個孔雀族裔出現在建章門山門時,建章門闔宗上下千年的用度就算有著落了。
好在孔雀八族財大氣粗,族中奇珍異寶數之不盡,卻自認這筆買賣劃算得很,并不以為自己做了冤大頭。
就在此時,那四四方方的水晶陣壁,忽然轉為透亮。
歸無咎抬頭一看,內中兩道光華煊赫耳目。離地丈許高低,有一層明黃色的火焰鋪展,仿佛地毯一般。而十余丈高處,又有一層薄了許多的藍焰,不斷生成水滴大小的焰心,如降雨一般落下。
兩層火焰正中,有一只生有八只短足的銅色球體,高約丈余,在空中不斷翻滾轉動。其上紋路,隱約可見開口、門戶、風穴的痕跡。顯然,這銅色球體便是“地塤烘爐”的內膽。
水晶陣壁顯露內中真容,便意味著到了完功收爐之時。前后不到十余個呼吸,當中兩層火焰便迅速衰竭,只余下點點火星。
孔雀族人,操控此物已是駕輕就熟。開爐煉物時,孔德并未知會黃澄一聲;如今收爐取物,自然也不需要旁人代勞。
只見他長袖一揮,那圓球狀的“地塤烘爐”內膽滴溜溜翻滾幾圈。伸手一拿,爐膽上開出一個銀盆大小的豁口。
兩個金光燦燦、模糊不清的東西從中鉆出,被孔德攝入袖內。
孔德旋即將挾著的童兒孔言提起,隨手剝去外衫,大手往他瘦弱的胸膛上一印,發出一聲悶響,隨即一道刺目青光一閃而逝,孔言的身軀也隨之一顫。
他這一套動作行云流水,歸無咎若非刻意功聚雙目,也看不清孔德的動作。
定睛再看,那小童孔言面色似乎紅潤了許多。只是胸口處依稀能看到一絲細細的痕跡,劃出一道弧線。
孔德溫聲道:“好些沒有?”
小童孔言臉上泛出欣喜,深吸一口氣,大聲道:“好多了。四哥,我什么時候可以修行?真的要等上三年么?我覺得下個月就可以了…”
但是他話音未落,突地臉色一白,“哇”地一聲,吐出一口鮮血。
孔言此時身上受創是小,更重要的是樂極生悲,本就脆弱的心靈更遭重創。盡管在外人面前,意欲極力抑制,但是兩行淚珠還是滾落下來,小小臉龐上,寫滿與年齡不相稱的絕望痛楚。
孔德眸中光華,也不由地暗淡了下來。
此時一直懶懶散散的小鐵匠卻似乎來了精神,暗中傳音道:“歸無咎,你的機會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