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天通道之中,最后一戰的氣象,比往常大有不同。
那混冥昏黃的小界中心,不知為何多出一張大大的青色傘蓋。
這傘蓋之形甚為巨大,幾乎不下百丈方圓。但是此傘現在懸浮于百余里高的高空,道道清光自傘內洋溢鋪灑籠罩大地,所覆蓋的空間更是比傘身大了數百倍,粗粗一望,約莫縱橫七八十里有余。
此傘名為“幽明傘”,本是隱宗四大人劫道尊、瓊石門乙道尊的一件異寶。其最初的功用,是鑄成一道大陣的壓軸法寶,是用以調御千變萬化的陣法氣機。
如今此傘單獨出現在此處,乃是借助它的一樁妙用。使小界之內的景象,挪轉于外,一覽無余。甚至一并通過地脈之力,傳于七十七家宗門。
這決定隱宗大計方略的最后一戰,幾乎每一家隱宗執掌門戶的天玄上真都鄭重以待,靜觀局面的發展。
如此排場,無論是照影石還是天羅石,未免都“后知后覺”了一些,已經滿足不了諸宗天玄上真的需求了。
換言之,一場元嬰境界的比斗,即將在至少百余位天玄境上真的注目中進行,這也是亙古以來所未有之事了。
那“幽明傘”并非荀申與歸無咎中的任意一人攜來,也不知乙道尊以何等法門將之運轉進界天通道之中。
歸無咎縱遁光徐徐降下。就在他來到小界中心的一瞬間,對面也有一人,幾乎與他同時抵達,一邁步便落定正中。
先前一二百場比試,比斗雙方要么你早一些,要么我早上半刻。如此巧合的“不期而遇”,是頭一遭發生。
至于是否真的是“巧合”,那就不得而知了。
歸無咎仔細打量著這個僅在“照影石”中模糊見過數面的對手。
荀申身材瘦削,顴骨鼻梁微挺,膚色發青。按照面相來說是一副陰鷙深刻之貌。可是偏偏他的一雙眸子靈動溫潤,頗有親切之意。兩相結合沖淡,正像是堅冰初融,匯成冷流。雖不易接近,卻也不會使人敬而遠之。
荀申內里所著的是一件緊身勁裝,與歸無咎服飾相似。但是外間卻披了一身白色寬袖長袍,一下子將緊致銳利的鋒芒收斂了起來。這種松緊相得的衣著,和他的面相隱約間呼應、統一。
這萬眾矚目的相遇,二人卻并未太過生分,也沒有小心翼翼試探的過程。
荀申平易之聲朗朗傳來,仿佛歸無咎多年故友一般:“從隱宗大局來看,歸道友的獲勝似乎是大勢所趨;但是出于荀申個人的立場,卻不得不全力以赴。”
“換作旁人,歸道友之勝既深孚眾人所望,那么想要對抗這裹挾混同的意志,多多少少會有些心理壓力。但是在荀某眼中,卻并非如此,反而把它看成一件有趣的事情。”
“畢竟,大千世界中,每一次出人意料、打破常規,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驚喜。”
歸無咎淡然道:“若是無法勝過道友,原來許諾,皆是空談。荀道友自然不必有任何心理負擔。”
“荀道友現在這一番高論,將戰勝歸某視為‘打破常規的驚喜’,信心似乎稍有不足,恐非臨敵之正念。”
甫一接觸,二人便在言語上有所交鋒。這劍拔弩張的氛圍,和先前臨敵時的悠然自得、閑適寫意截然不同。
因為今日所遇,是勢均力敵的對手,容不得半點松懈。
荀申點了點頭,欣然道:“不過是誠于本心而已。”
“荀某之道術,號稱‘百兵七法’。煉得神通道法,威能或巨或小,或遠或近,或顯或隱,或震動山川,或載量微塵,共有百種之多。而每一戰臨敵之際,所能用者,不過從中擇善而取七法。”
“百中取七,這并非是小瞧了對手;而是若精心選擇的七種法門若不能奏效,其余九十三道神通,同樣沒有絲毫用處。”
“對付歸道友該用哪七種法門,荀某籌謀已有數月之久。直到昨夜子時,才最終定計。但愿不會讓歸道友失望。”
兩人在小界中心處各自落地,相距本有二三里。伴隨著雙方你一言我一語,二人大步流星,飛速接近。
可是就在荀申最后一句話出口的一瞬間,歸無咎出人意料的駐足止步。
歸無咎眸中一陣精芒射出,幽幽道:“白刃加身,鬼神莫測。如果這是道友七種法門的第一種,那么最起碼這一道神通,的確沒有讓歸某失望。”
荀申猛地抬起頭,眸中似是有幾分意外。
歸無咎大袖一卷,一絲絲火星迸發,化作濃郁的碧氣彌漫周遭,擠壓著周圍的每一寸空間。數息之后,兩三點灰燼倏爾粉碎,隨風漂去。
神元索靈符。
歸無咎祭出此符,自然不是用于斗戰的。
卻見他周圍的空間果然都被墨色浸染,唯有正前方左上、右上、左下、右下與正后方左上、右上、左下、右下八個位置,各有一道兒臂粗細的裂隙,那碧色煙氣,不得透過。
其中面前左上角處那一道裂隙,赫然藏著一柄三尺長短的短劍,通體生鐵一般的灰色,并不顯露絲毫鋒芒。但是此劍既能承擔著隱刺之重任,威力又豈能小了。
此時短劍劍尖卻遙指著歸無咎的胸口,相距只不過兩三丈距離。
若非歸無咎及時止步,只消再往前走上兩步。利刃加身,避過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荀申唇角笑意一抹而過,言道:“這一式本就是旨在收出其不意之效。想來歸道友也不會怪罪荀某不宣而戰。”
荀申的語氣,飄忽不定,婉轉難平,似乎既有失落,又有釋然。
歸無咎平靜言道:“久聞荀道友‘兵仙人’之譽。出其不意,兵法之常。這也算不了什么。”
此時歸無咎的心意、氣機,陡然攀升之極點,抱神以靜,洞同天地,圓融不二,明察秋毫之末。
荀申欣然道:“荀某的道念家數,正要與歸道友分說一二。歸道友放心,這出其不意的手段,荀申只使一次。接下來的每一式若要出手,必定光明正大,與道友往常的銓道會交手并無不同。”
荀申此言雖然誠懇已極,但歸無咎卻不為所動,只微微一笑,心志愈堅,神氣愈足,只往當日和“元元”一戰時那跳出棋盤的超脫之境而去!
荀申臉色微變,隨即當做無事發生,不緊不慢的述說起來。
對于荀申的用意,歸無咎了如指掌。
在各宗天玄上真眾目睽睽之下,又同為隱宗梁柱,荀申自然不至于用言語上的詐術取勝。因而他所言的“接下來每一式出手必定光明正大”應當是可信的。
但是此言之用心,并非真心寬慰。而在于暗暗打擊歸無咎的信心,暗指剛才第一重手段使出,歸無咎雖未入彀,卻已成驚弓之鳥,這才將周身氣息攀登至頂點。若是歸無咎聞言再度降下氣機,那就是被他牽著鼻子走,被荀申占據了心理上的優勢。
荀申卻不知,“圓滿之上”的至境,是他所領悟不到的。歸無咎以我為主,入此境中,并非險遭暗算之后的心有余悸,而是此戰發揮長處所不可避免的過程。
不攀入此道意極境,不足以戰勝強敵。
荀申卻似乎真的完全放松了下來,仿佛兩人真的是在研討道術一般,向歸無咎介紹著自己第一法的妙意真諦。
荀申出其不意所用的第一道神通,名為“隱鏡”。
古往今來,最厲害的幻術神通。皆是重視規模全體,易情換景,顛倒天地萬象,使得中術之人仿佛置身于夢境之中,與真實無異,難得解脫。
而荀申的理念,自謂“陰陽輪轉一線機,天翻地覆半子先。”
一局棋的勝負,勝百子是勝,勝半子也是勝。因此不必追求一口氣將敵手擊倒,而是巧使手段,占一子之先。
至于余下的“勢”與“利”,大可先大大方方讓給對方。求全則毀,何如步步為營。只消占的陰陽變幻中的一線先機,那么最終的勝利必定不可逆轉。先前所讓渡的利益,也必定能夠全數追索回來。
這“隱鏡”神通的厲害便在此處了。
作為甘堂宗自古相承一門高明幻術神通傳承,傳到荀申手中,并非醉心經營其全體大用,試圖制造出一個完整無暇、牢籠人心的幻術空間。
相反,整個空間的絕大部分依舊是真實的,敵手即便神意探查,也發現不了絲毫錯處。
荀申的一切精力,卻用在營造煉化八個角度的狹小空間,仿佛空間裂隙一般,目不能見,耳不能聞,神識不能探隱。
試想。敵手之神意,需要偵知彌漫周身的整個空間;而荀申的精力,卻只需要經營八個有限的“點”。雙方輕重難易不同,縱然敵方神意精敏不亞于我,也有極大的可能疏忽錯過。
以一通俗譬喻言之,凡俗間善于說謊之人,也知編織一個完美無瑕的故事,何如依托事實,一假九真。
更厲害的是,在二人逐漸接近時,荀申的談吐的語氣不緩不急,娓娓道來,其實是意在牽制歸無咎注意力的手段。
這是心術對于神通的輔佐。
只是“隱鏡”遺憾之處在于,荀申的全部法力必須用在經營八道幻術裂隙之上。在幻術裂隙之內,再藏一道神通,非人力所能及。因而真正克敵制勝之物,必須要仰賴法寶外物。
猝然相逢,若非小鐵匠器靈提醒,告知歸無咎身畔有一件善于隱匿的異寶,歸無咎竟也并未看破荀申的“隱鏡”神通。純以道法而論,是荀申占了先機。這是歸無咎入道以來,前所未有的第一次。
此人深通兵法虛實之道,“兵仙”,“大陰陽師”名號,正得其宜。
歸無咎戰意勃發高漲。本土仙道文明中,荀申,是歸無咎遇到的第一個真正的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