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無咎貌似云淡風輕,實則心底暗驚。
和這位天玄上真分身的交手,依傍“摩羅力境”神通,在外界開來不過一閃而逝的功夫便已分出勝負。但是內中卻別有滋味。
當日與瀛水上真七衰化身試招。“摩羅力境”之內,歸無咎行進沖刺的速度足足比瀛水上真之化身快出三倍,一擊之下,勝負判然。可是剛才和這位異發上真的金丹化身交手,秘境之中二人迎著一道直線相向而行,所形成的“勢”與“速”幾乎旗鼓相當。
瀕臨中點之時,歸無咎大約判斷,自己也不過多饒出三步罷了。
盡管以“摩羅力境”之玄奇,半步只差便足以分出勝負。但是這也足以清晰的衡量,此人功行之高,比之瀛水上真勝出甚多。
以低輩修士之功行做一未必恰當的比喻,此人與瀛水上真,幾乎是金丹一重境修士和金丹四重境修士之間的差距。
那童稚之貌的上真深深嘆息,道:“哪怕是我等天玄境的修為,攜一身宿慧轉世重修三次,也未必能夠精純高明如此。入道百年而能臻至如斯境界,實在可怖,不可思議。”
那異發青年臉色卻是平淡的緊。轉首望向那女子,道:“接下來就有勞道友了。”
那女子微一頷首,把手一張。
這兩位主事之人,身量高大原本便是十人之冠。異發青年已經甚是俊朗魁梧,但是這女子只是坐姿,依舊要比他高出許多。若是站起身來,只怕比歸無咎也要高出半個頭去。
女子有如此身量可謂極為罕見,加之一身半碧半黑的長袍,別有幽深之致。
此刻這女子纖纖素手張開,其掌心之中赫然有一目睜開,一只漆黑眼珠上下滾動,射出金色異芒。
掌心多出一目,也不知是她后天所修的神通,還是出于血脈天授。
若今日是歸無咎第一次見識到這等陣仗,此刻或許應對失措。但是那女子掌心中的目光甫一與歸無咎相接,立刻讓歸無咎記起當年一樁往事來。
越衡宗山門之外,泛舟遨游,偶遇端木臨,遭他以“天鑒”神通窺望虛實。
同一種類別的神通,練到極處自然殊途同歸,這是道法之常。可是九宗道傳與本土文明之間差距甚大。這女子掌中神目竟讓歸無咎生出異曲同工的熟悉感,那么她此法的高明精湛也就可想而知了;也無怪乎能夠承擔窺視自己底細的重任。
只可惜有妙觀智大魔尊所贈的那一道妙意,這一切均屬徒勞無功。在那法門之下,一身功行要呈現何等氣象,是魔是道,是正是邪,皆能由歸無咎一心化之。
歸無咎本想依傍于云中派辛孟瀧、莊忠恕等人之氣象,顯化氣機。但是轉念一想,完全依傍云中派的底蘊,未必出的了自己這么一位臻至如此高度的天才人物。
于是心念一動,一半以云中派修士之氣機為摹本,一半仿照黃陽界中所觀“古空蘊念劍”劍身、劍鞘的“念動誅絕”等四種意境,渾融為一。
“空蘊念劍”本就是歸無咎“天人立地根”的道途根本所在。歸無咎附會此中古法之意于一身氣機之中,可謂渾不費力,輕而易舉便水乳交融。
“古空蘊念劍”的劍身、劍鞘法意,乃是第三、第五兩位道尊最終成就,雖得自于天外之緣,但到底是本土修道界中人道文明的產物。其中氣象,一望可知。
扎根于本土人道文明,有此一條,便足夠了。
果然,那女子掌心之神目觀望一陣后,言道:“這位歸無咎小友所得并非純出于云中一派,顯然別有奇緣。但是論道術源流,到底不脫于上古人道傳承之藩籬。”
話音方落,數位上真都是面色松弛了幾分,恍如全無城府的年輕人,好似放下了什么千斤重擔。
尤其是女子右手邊一位綠袍青年,更是如釋重負的拊掌一笑,長出一口氣道:“縱然天地廣闊,有我等所未能探及的無限精彩之處。但是本人卻不信,泱泱人道,四百隱宗,竟爾擔不起“道術正統”這四個字?”
“六位革故鼎新、承前啟后的大天才,吾等諸家之中只出得一位,要我說已經算是少了。貴派又何必多疑。”
女子淡然道:“這是本派羋道尊的意思。”
那綠袍青年立刻住口不言。
兩番試探之后,似乎此情此景正是諸人所預想的最佳的結果。瀛水上真見機言道:“歸無咎。快見過諸宗上真。”
歸無咎正要依言拜見,九人之中一位須發皓白的老者言道:“繁文縟節就不必了。老朽等七人,不過是帶了一雙耳目;更何況千百年后,便是與歸小友道友相稱之時。只引薦姚、權兩位道友,也就是了。”
瀛水上真從諫如流,頷首道:“也好。”
伸手指向那掌生神目的女子,言道:“這一位是堂庭地脈,江離宗姚上真。”
歸無咎與之見禮。這女上真也不托大,雖未下坐,依舊以平輩相交還了一禮。
瀛水上真簡明扼要的言道:“姚上真功行深湛在諸宗天玄境同道中罕有人及。至于江離宗,更是我七十七家隱宗之中,僅有的四家有人劫道尊坐鎮的大宗。”
這等若是點明了姚姓上真為九人首腦之一的原因了。
瀛水上真又指向那異發青年,言道:“這一位是英水地脈,甘棠宗權上真。”瀛水上真在此語音微頓,似乎是在思索如何點明這位權上真的身份。
不過這位異發青年卻主動接口了,面向歸無咎微笑道:“吹捧的言辭大可省卻。我甘棠宗門中,也無道尊大能坐鎮。至于權某為何與姚道友一道主理此事。原因也簡單的很,因為荀申是甘棠弟子,出于權某門下。”
“荀申?”
歸無咎眉頭一皺,腦海之中卻記不起這個名字。
權上真二指輕輕一捻,似乎兩道元光從中迸發演繹,瞬間生出一道幅長卷,赫然是三十六幅人像綴連一道。正是出自陸乘文處的《三十六子圖》。
只是此圖之上,前六人并非迷離變幻之貌,位次早已固定,以歸無咎排名第一。
權上真伸手一指。言道:“就是他。”
權上真所指之人,乃是一位看著弱不禁風、面色蠟黃的少年,看面貌似乎比歸無咎還要年輕幾歲,在三十六圖中排名第二十三位。
歸無咎面上露出訝色。只是諸位上真卻會錯了意,不由暗暗點頭。
十八日前。當歸無咎與陸乘文一戰的影像通過玄黃鏡傳遍七十七家隱宗之時,各家上真與本派真傳弟子都在第一時間窺看,想要一覽萬載以來又一位開啟“詮道會”的是何等人物。
若是旁人,也看不明虛實。可是這位“荀申”,身為隱宗之中又一位名列圖譜之上的人物,立刻就發現了玄機。
荀申其人,自幼無依無靠,以宗門為家,心無它念。在發覺此圖有異之后,立刻通報了門中上真——也就是眼前的這位權上真。
權上真幽幽道:“我門中諸真皆以為,荀申資質,遠勝吾等,年輕一輩中當無抗手。縱然比之近古以來諸位人劫道尊,也不見得有絲毫遜色。本擬將之深藏萬載,作為將來對抗圣教祖庭的擎天柱石。當初他告訴我在周天英才之中只排名二十三位,我是無論如何也不肯相信的。”
“總耐不住他再三堅持,于是驚動旁宗兩位道尊細品那影像,最終斷定有玄妙之失,這才由不得權某不信。”
“饒是如此,權某最終還是自滎元宗陸乘文口中親口證實此事為真,方才杜絕了任何僥幸之念。”
歸無咎正要張口,權上真擺了擺手,言道:“你與陸乘文選擇隱匿不言,荀申選擇告知宗門,都各有自家道理。此事就不必多言了。”
歸無咎暗道不多解釋也好,微微點了點頭。
這時,那姚上真接口道:“你能有如此根基資質,天賦自然是萬古一人;心思之通透豁達自也不遑多讓。姚某也只得直言告之,望你勿生芥蒂。”
“據道尊諭示。七十七宗聯系緊密,數十萬載以來,已然逐漸成為四百余隱宗之首腦。就以你云中派而論,實力在七十七宗之內固然算不得上乘,但若是和五大地脈之外絕大多數已經式微的隱宗相較,已經算是強盛的存在。”
“吾輩眼中,道宗祖庭與隱宗聯盟,從來平分秋色,共得大道之半。至于妖魔之屬,根基雖厚,勢力雖大,但要得一福緣深厚的頂尖人物,較之人道之道途又不知難了多少。此番天機泄露,得知三十六人榜上僅得三人,這一場震動可謂晴天霹靂,想必以你心思之通透,不難領悟。”
“原來這天地,要比我們想象的,要廣大的多。”
歸無咎默然道:“是。”
姚上真又道:“更何況這三人之中,荀申、陸乘文都排名靠后。唯有歸小友是足以爭衡大勢的人物。這就不得不令人生出疑慮,因而有此一試。”
“若小友果真是吾輩道宗之傳承,那自然是皆大歡喜,大約盛衰升降之勢已變,我隱宗復現光明,為期不遠;但若小友是我等素不相識的異域英杰蟄伏于此,那就另當別論了。”
“自然,若是那般情形,我等也不會拿道友如何,至多不過是禮送出境罷了。甚至若是道友愿意借助山居修行,一方山水,一個名分,我等還是舍得的。”
姚上真一番話說得如此通透。
其實這一番道理,在她現出掌中神目之時,歸無咎早已了然。當即微笑言道:“歸某從未懷疑,自己將會是隱宗道傳的歷史上,留下重要印記的關鍵人物。”
此言語含雙關,并非純粹的虛與委蛇。但是話一出口,歸無咎腦海一激,突然覺得,冥冥中似乎有什么氣運變化,與自己深切勾連。
驗證歸無咎的身份、修為未出紕漏,九位上真似乎都有些振奮。
權上真轉首言道:“既無差池,那就該走下一步棋了。”
姚上真一頷首,面上露出感佩之色,嘆道:“道尊之明,一見隙如水銀瀉地,機略連發。數十萬年之蟄伏能決斷如此,非我等所能及。”
出言之時,她掌心之中一枚小小玉玨已被捏成碎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