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移星既已發難,其余二十余位各家真傳,都不約而同地遠遠退開。
范移星雖是倉促出手,但一招一式之嚴謹,卻是修道數百年烙刻下的本能,并未有絲毫損減。
他使出的的神通法訣,和自身陰鷙氣質倒是有幾分相符。
卻見范移星一上一下,一左一后,長袖舞動不休。一道道黑色煙氣自他袖中鉆出,瞬間彌漫極廣,就要把歸無咎吞沒進去。
那黑色煙氣,遠觀如霧,近看似沙,騰挪上下,折沖東西。但是其中鋒芒,又好似柔和萬變的水流之中藏了一根銀色鋼鞭。
觀其法訣,用舍行藏之間,剛柔立就,確已臻甚深境界。
包括范移星同門師弟仲嬰、陸鑿山在內,一開始都擔憂他含憤出手,不免心神浮躁,不能發揮全部實力。但是現在看來,范移星這一道神通祭出,其法力之厚,變化之精,騰挪之巧,果真是令人嘆為觀止。
諸人心中評判,這一道神通法門之中體現的深厚功底,斷非自己所能及。能夠撐過三五招,便已經是難能可貴了。
這一道煙氣彌漫開來,無形間就織成一道彌天大網,想要逃遁出去,千難萬難。
圍觀的各家真傳,設身處地的交換位置,自認為極難破解。于是雙目凝神,倒要看歸無咎是如何應對。
歸無咎看似遁速不快,卻偏偏貼著那煙氣邊緣一溜煙避過。倒像是那黑色煙氣稍稍主動留下的一個破綻一般。
看著輕松,實則難解其理。
范移星神色不變。把手一揚,半數煙氣陡然凝結,化作九塊陰森森的圓形石塊,裹著尖銳之極的破空聲,迅捷無倫向歸無咎打去。
歸無咎微微一笑,五指間閃過一絲微茫,伸手一拍,竟是正面迎著那九塊巨石去了。
范移星心中冷笑,以金丹境的丹力正面硬碰,就算是道尊親自操控,也別想在一位元嬰后期修士手中討得了好去。
歸無咎如此迎敵,可謂大為不智。
但是接下來發生的一幕顯然超乎范移星想象之外。歸無咎手中突然多出一個若沉若浮的“氣球”,側身在一枚圓石之上輕輕一按,輕巧彈開。
就這樣,歸無咎輕易擺脫了范移星的先手進襲。其法,其意,舉重若輕,妙不可言。
范移星臉色一變,這意味著什么,他心知肚明。
當即強行鎮定心神,深吸一口氣,再不留手。卻見隨著范移星雙臂揮舞,那黑色煙霧或是彌漫一片,或是凝成大小不一的圓球,攻守之間,形態萬變。
變到極處,全部黑色煙霧凝成一道,化作一塊三丈巨石狠狠砸來。速度之快竟不下于尋常的錐、釘、針一類法寶,再加上那龐大身形,給敵人的壓力更是無與倫比。
此刻,范移星這一道神通秘術也終于被看出底細。
那黑色“煙霧”,分明是細微到極處的細沙。其運使之如意,攻守之變化,幾乎無有任何短板。
不止于此,那黑沙分明可以隨意切割,分作兩份。其中一份保留“沙霧”的形態,另一部分卻可以凝成大小相同、數量不等的“圓石”。
到了最極端的狀態下,所有細沙更可完全收攏,作乾坤一擲之擊。
可是,這看似剛與柔、點與面、力與巧無不兼備的高明神通,歸無咎閃避起來卻極為容易,單單憑借掌中隨時顯化的微小光華,一捻,一靠,一抹,一落,便輕巧避過。
無人注意到,此時范移星的面容突然有幾分恍惚。
他這門大神通乃是清微宗絕學,名為“磐石微塵法”。
修煉之法雖然只有兩步,但是卻艱澀之極,苛刻之極。
煉此功法的第一步,是把一塊不知耗費多少物力方才煉成的“五方顯瑞銅丸”盡數煉化成十萬八千數的細沙。這細沙,愈勻愈好,最好是十萬零八千粒完全相等。若有輕重不一,威力便要大為削減,并形成種種破綻。
第二步是第一步的“逆運”,乃是將這十萬零八千粒細沙粒粒凝結,再度化成一石。
不過此石再非“五方顯瑞銅丸”,而是一件名為“乘金如意石”的異寶,此名既取其精純不壞之相,又兼有點石成金之意。
實則門中前輩言道,這“磐石微塵法”尚有第三步。只是這一步幾乎是道法絕旨,非得將前兩步做到無懈可擊,才能于心神之中顯化其法。
但是清微宗也并未留下明確的證據,證明這“第三步”一定有人曾經完成。
門中有載籍紀錄,原先清微宗是有一道照影石,記下上古之前,一位前輩曾經臻此境界的種種影像。
只是二十余萬年前清微宗舉派遷徙東勝秘境,那一枚照影石卻是丟失了。
范移星在金丹境時修煉這一神通時,心中同樣抱著勉力一試,突破第三境的心思。
可是,任他將第二境修煉到精純圓滿,粒粒勻停,使出神通幾無絲毫破綻,那第三境的心法感應也并未出現。
范移星便將此事擱下。私心忖度,這多半是古人以訛傳訛,或是信口開河。
可是今日和歸無咎一戰,對方法力之強約莫只有自己兩三成,但是騰挪變化之間,自己這號稱天羅地網的神通秘法,竟是處處破綻,不堪一用。
正是有了這一道懷疑的種子印證發芽,歸無咎方才那番話,對范移星的殺傷力卻要比其他任何人都要強!
范移星此刻心中,無數魔念此起彼伏:
歸無咎果真比自己高出四重境界?
“磐石微塵法”確實有第三步?
自己并未修煉圓滿,是因為前兩步真的沒有掌握到家?
說什么登峰造極,不畏浮云,說到底依舊是井底之蛙!
但是,他已經有較大的把握沖擊天玄上真,這是門中大能所公認…難道,足以沖擊天玄境的資質,依舊如此微不足道?
遠超天玄境之上,又有怎樣的精彩?
現在范移星每一次出手,幾乎全憑本能。絲毫沒有注意到,歸無咎閃避之中,都暗含著反擊的鋪墊。
片刻之后,隨著歸無咎指掌間一道道劍光流布、滲透內外,范移星的“磐石微塵法”漸漸顯得錯漏百出,如同堤壩之上生出千百蟻穴,潰敗只在旦夕之間。
忽然,陸鑿山高呼道:“范師兄小心…”聲音頗為急促。
范移星回過神來,但是為時已晚。
一低頭,發覺光影變幻之余,歸無咎已經神不知歸無咎的溜到近身處,一柄寬刃巨劍的劍尖,直指著自己咽喉。
范移星如在夢中,“我輸了”三個字,卻似如鯁在喉,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耳旁傳來歸無咎清亮的聲音:“范道友這道神通,很是不錯。”
“只不過無限沙霧和等分凝圓,遠不是這道神通變化的極限。”
“如果歸某猜測不錯,這道神通的下一境界,當是無量微塵變化由心,既可以如輕煙一般籠罩無形,又可以構成任意形態變化,卻不必拘泥于球形。只是,要做到這一步,必須每一粒星砂等分如一,不可有半點瑕疵。想來是范道友在這一神通的根基階段并未臻至最純粹的境界,故而與此神通的最后一變失之交臂。”
范移星心神劇震,清微宗同行之人,算上那遠遠觀望的離合境長老在內,再無第二人知曉“磐石微塵法”。
在這不到一刻鐘的實戰中看出來的?
人世間,竟真的會有這樣的人?
歸無咎面貌甚是懇摯,道:“歸某有一事相求。”
范移星如木偶一般神氣懨懨,麻木不仁的吐出二字:“你說。”
歸無咎微笑道:“在下本已精修數法,故而心中早已做出決斷。涉獵千家經典,只為辯證短長,并不再修習新的神通。不過范道友這一門神通,卻極契合大道歸流、萬變無窮的宗旨,和歸某的神通道義極為相契。”
“在下決意以五件真祭器為代價,換取這一門神通的修煉法訣,如何?”
“若是能夠將這一門神通煉成,就算是用來攻堅致勝尚有不足,閑暇時當成傍身的小神通來使,卻是靈便的很。”
此語卻如同像是鐵錐一般狠狠扎在范移星的胸口,令他痛不可擋。驀然,范移星仰天狂叫一聲,一口鮮血噴出,臉色慘白如紙,顫顫巍巍軟倒在地上。
仲嬰、陸鑿山連忙搶上前去,將范移星扶起。
歸無咎搖了搖頭,想必是范移星受挫較少,是以道心之堅韌稍稍差了一些。
歸無咎朗聲道:“哪位第二個下場?”
隨著歸無咎目光轉動,一一掃視過去。各家真傳連忙低首,不敢和他目光相對。
范移星雖敗,但是他并非浪得虛名之輩,那一道“磐石微塵法”的神通秘術極為驚艷,斷非他們任何一人所能敵。
歸無咎目光落在商洛派晏含章身上,似笑非笑的道:“晏道友不打算出手一試么?”
晏含章臉色變幻,終于,似乎有些沮喪地苦笑道:“不必了。”
但是就是這一問一答的功夫,晏含章一身氣息,陡然暴漲了三四成。不但功力深厚不遜于范移星,氣象活潑、精微天成,也足可與范移星并駕齊驅。
除了范移星本人依舊恍恍惚惚,其余各家真傳都是面面相覷,難掩震驚。
想不到這一行人中,竟然還藏了這么一號人物。
再一回想,歸無咎先前言道范移星在眾人之中位列第三,顯然是那時就看穿了晏含章的底細。
晏含章很誠懇的解釋道:“晏某所修一道功法名為‘文武九變’,最講一張一弛之道。最近數日,恰好是處于收斂深藏的狀態,并非懷有什么別樣心思。”
歸無咎心中暗暗哂,這話也只能聽一半。若非被自己看穿,誰敢說晏含章就沒有借機占一個出其不意之利的念頭?
不過他口中卻云淡風輕的道:“晏道友言重了。”
略微將遁光拔起數十丈,居高臨下。歸無咎再次高呼道:“哪位第二個下場?”
三呼無人,鴉雀無聲。
歸無咎仰天長嘯一聲。一招手,似有數十件異物,從積古峰峰頂鉆入歸無咎手中。眾人仔細一看,卻是十一枚信箋,每一枚信箋之上附著一枚照影石。
歸無咎把手一拋,十一枚信箋分散射出,并非投向附近的任何一人,而是遠遠飛向十一位陪同前來的離合上修。
但聽歸無咎雄渾清朗之聲在空中飄蕩:“四百隱宗,為乾元、上清二宗所逐,避世荒野之外,豈非令歷代祖師、先古道尊蒙羞?敬請各派前輩息知:歸無咎立此乾坤一局。得勝之日,便是晨曦破曉,光復河山之時。”
“若各位血猶未冷,便請開方便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