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天在荒原和鐵峰郡發生的兩場小型會戰,又于同一天宣告結束。
在大荒原,黑衣輕騎押運牛羊、馬群和滿載戰利品的小車,踏上返程之旅。
在鏟子港,安民告示貼滿大街小巷,鐵峰郡步兵團有條不紊地打掃戰場、掩埋死者、甄別俘虜、查封物資。小鎮居民在遲疑和不安中走出家門,好奇地偷偷打量著高唱凱歌的“叛軍逆黨”。
雖然分隔兩地,但是兩支部隊里都洋溢著同樣的歡聲笑語。
不過溫特斯沒能和他的部下一同享受勝利,把騎隊交付給塞伯少校以后,溫特斯日夜兼程返回了熱沃丹。
還有兩位重要的客人在等他。
“就算亞當斯那個老家伙再不得人心,他也是新墾地軍團公認的統帥。若是沒有聯省在背后撐腰,格羅夫·馬格努斯怎么可能敢對他下手?”
提起楓石城事變,博德上校依然氣憤不已。他一拳砸在桌子上,身側空蕩蕩的衣袖前后擺蕩。
“虛偽的聯省人!卑劣的聯省人!貪得無厭的聯省人!嘴上說著聯合與團結,手里拿著的卻是鐵嚼子!那群野心勃勃的豺狼做夢都想把帕拉圖變成下一個瓦恩、蒙塔!”上校剮了溫特斯一眼,恨鐵不成鋼地問:“你還不知道吧?格羅夫·馬格努斯——或者說那條毒蛇背后的聯省人——早就開始暗中在帕拉圖插釘子了!甚至在新墾地、在鐵峰郡、在我們現在所坐的位置西北邊的鏟子港,就有他們扶持的奸細!”
一口氣說了太多的話,博德上校劇烈地咳嗽起來。
他擺了擺手,不讓隨從上前服侍,雙手撐著桌沿,等到呼吸恢復平穩以后,抬頭看向溫特斯:“吞并帕拉圖,他們蓄謀已久,楓石城的血只不過是個開頭。假如新墾地全境淪陷,你的小烏托邦也不可能幸存。”
博德上校嘆了口氣,說:“白山郡可以出兵幫助你拔掉鏟子港的釘子。”
“白山郡的友軍愿意幫忙,不勝感激。”溫特斯給博德上校倒上一杯溫水:“不過,鏟子港匪幫昨天就已經投降。”
“特爾敦諸部雖然在去年冬季的劫掠中損失慘重,但是還遠遠沒有走到冰消瓦解、徹底覆滅的地步。至少那些沒有參與冬季劫掠的特爾敦諸部還保有相當程度的實力。”
梅爾少校——代表諸王堡和楓石城的使者——慢條斯理地陳述情勢。
在場一共有四人:諸王堡的使者梅爾少校和涅維茨少校;鐵峰郡“駐屯官”溫特斯·蒙塔涅上尉,蒙塔涅上尉的“私人神父”。
少校雖然不明白為什么對方堅持要讓一位神父參與談判,但他并不在乎。
他的身體略微向后傾斜半靠在椅背上,雖然嘴角保持著禮節性的微笑,肢體語言卻傳達出一種拒人千里的傲慢:
“可靠的情報表明,一個名為赤練的蠻人軍閥正在大荒原崛起。那個蠻人軍閥公開打出為蠻酋烤火者復仇的旗號,以此聚攏分裂的特爾敦諸部。如無意外,今年秋天還將會有一場大劫掠——一場針對鐵峰郡的大劫掠。”
梅爾少校用充滿憐憫的口吻問:“到那時,鐵峰郡還能再次幸存嗎?”
等待片刻,他說:“你需要我們的幫助。”
“有勞關心。”溫特斯云淡風輕地答復:“但是你口中的蠻人軍閥‘赤練’的尸體眼下就在城外——至于首級,我扔在了荒原上。”
“蒙塔涅上尉。”梅爾少校扶膝正坐,稍微拿出了幾分尊重:“你需要明白,無論是江北的阿爾帕德叛軍,還是蠢蠢欲動的新墾地逆黨,都必定走向滅亡。不是因為諸王堡大議會是這個國家唯一的合法政府,而是因為大議會掌握著共和國最多的人口、最大的土地以及最富的城市——這些才是她必將贏得勝利的原因。”
“戰爭終會結束,關鍵是…”少校停了一下,正視溫特斯:“要成為勝利者,而不是失敗者。”
梅爾少校舌燦蓮花、循循善誘:
“當下,共和國正處在用人之際,她急需你這樣的接受過完整學院教育、具備豐富經驗、戰功卓越的軍官。阿爾帕德的叛亂,毀滅了共和國原有的軍隊體制,但同時也意味著大量本來被‘藍血派’把持的位置全都空了出來。對于有能力的軍官而言,這是多么令人夢寐以求的景象?”
“戰爭是最好的晉升之梯,前方的道路又是一條通途。如果你還想回歸共和國建制,那么現在就是最好的機會——我們再也不會給你開出比現在更好的條件。”
“想想你的部下,考慮一下他們的未來,你難道不想洗脫他們的叛黨身份,讓他們回歸正統的共和國建制?你難道想讓他們最終因為叛國罪被全部送上絞架?”
“再想想伱的家人,他們還在維內塔等你。如果你想要回到維內塔,共和國也可以給你提供一筆你無法想象的獎金,以校官身份禮送你出境,并保證不會事后追究你的部下的罪行。”
“如果你想留在帕拉圖,共和國也絕不會因為你出身維內塔對你有任何偏見——以籍貫和血統判斷人的優劣恰恰是藍薔薇最熱衷的傳統。”
“說實話,我曾經也對共和國充滿憤怒,但我最終明白,暴力和反叛只能釀成苦果,而且沒有任何意義。唯有成為共和國的一部分,才有可能從內而外地真正地改變她。”
開出種種優厚的價碼以后,梅爾少校端起瓷杯,指尖輕輕劃過杯沿:“仔細想好再做決定,蒙塔涅上尉。”
“怎么?!”博德上校瞪起眼睛:“你難道想和那群毒蛇、惡狼、背信棄義、毫無廉恥的聯省的奴才站在一邊?”
“所以?”坐在扶手椅上的溫特斯幾乎半躺,而且十分放肆地把靴子架到桌面:“他們誰在撒謊?”
“我不知道。”卡曼翻了一個白眼。
溫特斯頗感興趣地問:“你不是有能看破謊言的神術?還是說神術的使用也有必要的前提條件。”
卡曼哼哼冷笑,他已經熟練掌握應對方式:“他們都沒說謊,你愛信不信。”
“我信。”溫特斯疲倦地伸了個懶腰,看向四周,感慨地說:“我都快忘記這張椅子是什么感覺了。”
兩人所在的房間不是別的地方,正是熱沃丹駐屯所原本的“駐屯官辦公室”,也就是理論上屬于溫特斯的辦公室。
可惜溫特斯使用這間辦公室的時間,恐怕還沒有使用廁所的時間多。
不過這間辦公室卻保持著他最后一次離開時的模樣:一把尺子和兩支炭筆被丟在書桌上,扶手椅隨意地斜著放進書桌下的空間;窗簾一半放下、一半拉起,擺在窗臺上的涂好顏色的小棋子已經不知晾了多久。
雖然辦公室已經很久沒有使用過,但是室內的陳設仍舊一塵不染,顯然有人定期打掃。
卡曼走到辦公室的窗臺邊上,拿起一個棋子查看——拇指大小的木料被刻成馬首的形狀,雖然不算精致,但卻十分傳神。
“對了。”卡曼努力裝作隨口一說,十分生硬地講道:“掃羅修士已經被接走了。”
“接走了?”溫特斯有些奇怪:“聯盟魔法作戰局來的這么快嗎?”
但溫特斯馬上反應過來,他把靴子從桌上拿下,坐直身體,問:“不是魔法作戰局?”
卡曼喉結翻動了一下,他又拿起一個城堡棋子,專心致志地品鑒刀工。
“那是誰接走的?”
卡曼不說話。
溫特斯想了想,嘗試著問:“教廷?”
卡曼還是不說話。
“宗教審判所?”溫特斯開始一個一個答案地嘗試:“圣米迦勒修道院?革新修會…”
“你不要再插手,這件事到此結束。”卡曼清了清嗓子,懇切地請求:“你要是能裝作沒有見過掃羅修士的話,我會十分感激。”
“光是我裝作沒有見過掃羅修士有什么用?”溫特斯被氣得發笑:“熱沃丹大教堂的埃德蒙神父怎么辦?他也知道掃羅的存在,而且是他要燒死掃羅,又不是我要燒。怎么,你們把他也解決了?”
卡曼盯著棋子,不說話。
笑著笑著,溫特斯忽地不笑了,他難以置信地問:“你們把他解決了?”
“我什么都不知道。”卡曼底氣不足地小聲哼哼:“我當時和你在蒙塔。”
“卡曼兄弟!”溫特斯一拍桌子,嚴肅告誡:“你可是發過誠實誓言的!你是圣職者,你不能撒謊。”
“我沒立過誠實誓言。”卡曼惱羞成怒地把棋子往窗臺一扔:“你愛信不信。”
“你不明白,如果革新修會存在,我們完全可以合作。”溫特斯走向卡曼,急切地說:“我完全支持革新修會的理念,如果世界是神的作品,那么讀懂這部作品難道不是接近神的最好的方式?我…”
話說到一半,聲音戛然而止——溫特斯驀地陷入沉默。
辦公室里只能聽見兩人的呼吸聲。卡曼疑惑不解地看向溫特斯,卻被溫特斯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溫特斯閉上眼睛,側耳傾聽。
大約五秒鐘以后,他猛然瞪大眼睛,目光中滿是驚恐:“完啦!”
“怎么了?”卡曼更加好奇。
溫特斯箭步奔向窗臺,語速飛快地解釋:“是梅森學長!我聽到了梅森學長的腳步聲!”
卡曼啞然失笑:“你什么時候學會了聽聲辨人?”
“別人不行。”溫特斯粗暴地把棋子掃下窗臺:“但是梅森學長可以”
他一把拉開窗戶,伸出頭看了一眼,絕望地對卡曼說:“不行,我怕高…”
“你到底怎么了?”卡曼看著像受驚的小貓似的在房間里亂竄的溫特斯,越發感到莫名其妙:“來的是梅森學長,又不是裁決官——又不是殺手,你怕什么?”
“‘裁決官’是什么?”雖然處于極度緊張的狀態,但溫特斯還是敏銳地覺察出卡曼的口誤,不過此時的他已經顧不得細究:“殺手?我倒寧愿來的是殺手!至少我還能反抗!”
他先是試圖藏到桌子下面,但是桌子下面的空間太小。于是他又轉向檔案柜,然而檔案柜的空間更小。
窗簾后面?
不行,靴子會露出來。
掛在窗臺外面?
更不行,堂堂保民官懸掛在窗臺外面如同被抓奸的情夫成何體統!
偏愛的簡潔陳設風格害了溫特斯——只有一張桌子、一個檔案柜的辦公室根本無處可藏。
溫特斯一咬牙,躡手躡腳走到門邊,動作盡可能輕地…鎖上了門。
辦公室的門還有一個小小的門閂,溫特斯也放了下來。
走廊傳來的腳步聲越來越清晰、越來越近,就連卡曼也能聽出是軍靴的聲音。
溫特斯豎起手指,比了個“不要說話求求你了”的手勢。
卡曼翻了個白眼,閉上眼睛、屏住呼吸,進入了安靜的冥想狀態。
終于,腳步聲在門外停下。然后門把手開始顫抖,顯然是門外的人在擰把手。
擰了幾下,見擰不動,門外的人似乎放棄了。
但是不等溫特斯松一口氣,清脆的鑰匙碰撞聲從門外傳來,然后是鑰匙插入鎖孔的聲音,再然后是鎖芯旋轉的聲音。
門鎖被打開了,門把手又開始顫抖。
溫特斯如蒙大赦,緩慢又輕松地長長呼出一口氣,因為過于興奮,呼吸甚至帶著顫抖。
還好有門閂!
然后,他看到一個閃亮的小鐵片從門縫伸了進來…
還不等他回過神,小鐵片靈巧地向上一撥,門閂便被挑起。
門開了。
抱著一封厚厚的文件袋的理查德·梅森站在門外。
“溫特斯?”梅森驚訝地問:“你回來了?”
想象中的狂風暴雨沒有出現,梅森學長還是那么和藹可親,溫特斯有些想哭:“前些天就回來了…”
“哦,我知道。”梅森笑著說:“但你不是沒回熱沃丹嘛。”
“軍情緊急。”溫特斯義正詞嚴地說:“所以我直接去了狼鎮。”
“我知道。”梅森從懷中取出一封信箋,在溫特斯面前搖了搖:“你給我寫信了嘛。”
信箋不大,上面寫著一行歪歪扭扭的文字。
“卡曼神父,原來你也在。”梅森這才注意到在房間角落裝死的卡曼。
卡曼覺察出情況不對,毫不猶豫地決定拋棄溫特斯:“是的,但我現在要走了。”
“等等,還有事情!”溫特斯一步跨到卡曼面前,不讓卡曼脫身,語速飛快地說:“對了,學長,我已經同博德上校還有紅薔薇的使者談過。紅薔薇想要收編我們以牽制隨時可能叛亂的各郡地方部隊。至于博德上校那邊——我現在已經能確認,他們肯定會起兵,只不過時間還不明確,但白山郡應該在其中…”
梅森抱著文件袋,一邊認真地聽,一邊“嗯嗯”地回應。
等溫特斯一股腦把所有談判內容都說完,再無可說的時候,梅森才開始開口:“這些事情,等巴德從下鐵峰郡回來,你和他商量就可以。不管你們做什么決定,我都支持你們。至于安德烈…你也不用擔心,他只會比我還堅決地支持你。”
“謝謝你,梅森學長。”溫特斯誠懇、內疚地鄭重道謝,但他還是有些不安,于是有點心虛地問:“那…您還有別的事情?”
“我?”梅森一愣,恍然大悟,揚了揚手里厚厚的文卷袋:“你不在的這段時間,鐵峰郡發生了不少事情,有些需要你了解、有些需要你審閱、有些需要你做決定——我都給你送過來了。”
“好的,我現在就看!”溫特斯高興地接過檔案袋,一邊解開綁繩,一邊隨口問:“就這些?”
“這些?”梅森面帶微笑:“這些只是目錄而已。”
說罷,他拍了拍手。
長廊盡頭,兩個文員推著小車走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