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子沒精打采地坐在一個刮魚鱗的木墩上,時不時扭頭看向身后,仿佛能透過房屋和街道望見城外的戰況似的。
他豎起耳朵聽著動靜,炮聲一響,他就像擠到腳趾一樣跳了起來。
“開打啦!”猴子急得直哼哼:“開打啦!”
“人家放炮,關你鳥事?”魯西榮生氣地把猴子拽回原位:“你給我坐下。”
猴子和魯西榮躲藏在碼頭上的一間草棚里,平日漁民賣掉漁獲以后,會把沒人要的小魚帶到此處腌制、晾曬。
所以草棚下方的木板縫隙早已滲滿黑黢黢的污垢,那是血水、爛泥和魚內臟的混合物。
就算用蘿卜塞住鼻孔,猴子也能聞到令人作嘔的腥臭和腐爛氣味。魯西榮雖然嘴上不說,但也皺著眉頭。
反觀與猴子、魯西榮一起躲在殺魚草棚里面的彼得·布尼爾看起來就沒有感到任何不適。
猴子心情復雜地看向布尼爾軍士。后者正聚精會神地看著湖面,手里拿著一小塊魚干,像松鼠一樣咀嚼著。
“布尼爾軍士。”猴子甕聲甕氣地問:“鎮外肯定已經打了起來,咱們躲在這里,不太好吧?”
彼得不解地看向新兵,想也不想就回答:“不…待在這挺好的。”
“我聽說匪首波塔爾帶了好多人來!”猴子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他半是氣惱、半是哀求:“咱們得去支援塔馬斯大人啊!”
“支援?”彼得更加疑惑,他撓了撓后腦勺,有點呆呆地回答:“營長不用我們支援。”
猴子的火氣這下是真的被點著了,他又跳了起來,齜牙咧嘴地低吼:“咱們可是堂堂第一連!塔馬斯大人的親領!可是呢?人家在打仗!咱們在看水!”
這一次,還不等彼得·布尼爾說話,魯西榮已經在猴子的屁股上結結實實蓋了一個大碼鞋印,然后又不解氣地在另一側屁股上又蓋了一個。
魯西榮把不省心的新兵拖回座位,一個勁給彼得·伯尼爾道歉:“這個小子…唉,打赫德蠻子的時候他一顆人頭也沒撈著,心里著急。軍士,您別和他計較…”
“沒事。”彼得慌張地擺手,他其實不太明白為什么新兵突然那么生氣,因為剛才他的注意力主要放在了嘴里那塊一直嚼不爛的魚干上面:“沒事。”
仔細思考許久之后,彼得繞過魯西榮,和新兵解釋道:“呃,那個,我也不明白為啥營長讓我代管一連,我也不明白為什么一連不去打仗。”
“但是。”彼得·布尼爾認真地說:“莫羅上尉叫我們守碼頭,一定是有他的道理,我們只要服從命令就可以了。”
猴子垂著頭,一聲不吭。
然后,他的腦袋就又挨了魯西榮一巴掌。
“軍士在和你說話!”魯西榮罵道:“給我答‘是’!”
猴子從牙縫擠出聲音:“是。”
“‘是,軍士’!”魯西榮又給了不省心的新兵一巴掌。
猴子站起身,好大不情愿地敬禮:“是!軍士。”
彼得還是沒搞懂為什么新兵那么生氣,他下意識回了個禮,然而新兵已經重重地坐回殺魚墩子。
第五軍團出身的老兵魯西榮歉意地朝著布尼爾軍士低頭,又轉身看向猴子,沉默良久,他嘆了口氣,語重心長地說:“你小子還是不知道自己的運氣有多好!你遇到一位好人,伯尼爾軍士不和你計較。換成其他狠毒的家伙,早就把你的皮都剝下來了!”
“老爺子。”彼得·布尼爾好奇地問:“您當多少年兵了?”
聽到這個問題,魯西榮摘掉頭盔,捋了捋已經斑白的頭發,苦笑,然后又渾不在意地說:“我自己沒算過,差不多…有二十年了吧。”
猴子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他雖然知道魯西榮軍士是老兵,但也沒想過對方居然服役如此之久:“二十年?我一共才活了十八年,您已經?二十年?”
“二十年啊…”彼得望著湖面,咀嚼著魚干,像是在嘆息。
“預備!”
“瞄準!”
“開火!”
“砰!”
完成射擊的火槍手拔出支架、扛起火槍,轉身走向隊列后方。
原本位于第二排的火槍手跨出三步,放好支架。
“預備!”
“瞄準!”
“開火!”
“砰!”
雖然射手扳下發射桿的時機有先有后,但是槍聲聽起來卻渾然一體。
“砰!”
“砰!”
“砰!”
在鐵峰郡新軍的陣線上,各連隊的開火聲此起彼伏,如同某種富有節奏感的旋律。
然而對于波塔爾麾下的士兵而言,前方傳來的可不是什么旋律,而是死亡騎士的蹄聲。
抵近偵察的時候,波塔爾就已經發現,叛軍的陣形很奇怪。他們沒有列成常見的實心方陣,而是以橫隊展開。
橫隊與橫隊之間如同砌墻的磚塊,彼此疊放,從一個尖端開始向著兩翼延伸。
波塔爾猜測:對方是因為背靠圍墻防守,不需要防范可能來自后方的襲擊,所以才會擺出單面朝向的陣形。
某種程度上來說,波塔爾的想法沒有錯。但當他真正指揮部隊走向叛軍方陣時,他才驚覺:因為是橫隊展開,人數劣勢的叛軍陣線反而更寬。
反而是波塔爾自己的部隊,因為以實心方陣迎敵,方陣內部和后方的士兵幾乎都被“浪費”掉了。不僅不能包抄敵軍側翼,反而有被敵軍包抄的風險。
但是波塔爾既不敢像、也不能像叛軍一樣橫隊展開。
叛軍敢如此列陣,是因為他們背靠圍墻,無后顧之憂;波塔爾頭頂卻懸著一把名為“叛軍騎兵”的利刃,假如波塔爾的士兵橫隊列陣,叛軍騎兵隊一次沖鋒就能將波塔爾的軍隊徹底毀滅。
更何況,波塔爾的部隊還能維持紀律,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方陣給士兵帶來的安全感。解散方陣會發生什么?波塔爾不敢想象。
波塔爾當機立斷,改變步兵前進方向,不再尋求中央突破,轉而攻擊叛軍陣線的一翼。僅有的半個中隊騎手被他握在手上,防備可能突然出現的叛軍騎兵,等待沖擊叛軍側翼的戰機。
他嚴格按照阿爾法先生教授的戰術行動——在他的長矛手進入叛軍火槍手的射程之前,派出他的火槍手去射擊叛軍。
在聯盟陸軍學院的教科書中,這個“交換射擊”戰術被解釋為:如果敵軍射手開火,他們最優質的首輪射擊機會就將被浪費;如果敵軍射手不開火,己方火槍手就可以持續削弱敵軍。
然后,波塔爾的火槍手就遭到迎頭痛擊。
一輪、兩輪、三輪…叛軍的火槍仿佛不需要裝填,一聲接一聲。
波塔爾的火槍手每向前走一小段距離,叛軍都會打出新一輪排槍;每次叛軍的槍聲響起,波塔爾的心臟都會跟著停跳一下。
他派出的火槍手還沒來得及走到自己的射程,就被冰雹般掃過戰場的鉛彈接連打倒。僥幸活下來的人也顧不得軍法如何,丟下武器,在兩軍陣前落荒而逃。
槍聲停了,叛軍的橫陣重歸安靜,仿佛在無言恥笑波塔爾。
鏟子港部隊的方陣也鴉雀無聲,沒人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來。
波塔爾帶領護衛追上逃跑的火槍手,將逃兵全部砍殺。
回到陣前的波塔爾雙眼已經因為充血而赤紅,他不明白,為什么他明明已經按照阿爾法教給他的正規戰術作戰,卻處處挨打;他一絲不茍地執行阿爾法的計劃,卻處處受制。
所以什么戰術?什么軍官?去他媽的!就按我的方式來!
“鏟子港里所有人都是叛徒!他們投靠了叛軍!他們不再受共和國的法律保護!”波塔爾聲嘶力竭大吼:“拿下鏟子港!所有東西任你們拿取!女人!金銀!所有!什么都是你們的!”
到最后,波塔爾的聲音已經近乎獸類的咆哮:“別他媽在管什么陣形了!長矛手!殺光他們!沖鋒!!!”
戰場另一端,巴特·夏陵盯著遠處手舞足蹈的匪幫頭子,下令位于陣線右翼的二營向敵人側面運動。
而臨時炮壘上,莫羅上尉的聲音比面具更冰冷:“霰彈,放!”
惡魔昂斯點燃發射藥,向著敵人灑下死亡的火雨。
與此同時,在遠離戰場的鏟子港碼頭的一間草棚里,正在啃魚干的彼得·布尼爾突然“咦”了一聲。
“怎么了?”魯西榮問:“伯尼爾軍士。”
彼得指著港外水面上的剪影:“好像有船過來了。”
“什么?”昏昏欲睡的猴子突然來了精神:“有船?還真讓我們等到啦?!”
而在同樣遠離戰場的西南方向,風馳電掣趕到戰場的安德烈破口大罵:“[臟話]!還是來晚了!又只有剩菜吃![憤怒的臟話]!”
他其實來早了,按照原計劃,攻占鏟子港的部隊會在約定的時間對波塔爾莊園發起一次佯攻,引誘波塔爾莊園的守軍出擊,再配合騎隊將其殲滅——經典的赫德把戲,但配合紐倫鐘可以把協同作戰的時間表精確到小時。
為了確保計劃成功,在佯攻發起前,安德烈的騎隊必須隱蔽在敵軍騎哨的巡邏路線以外。
然而計劃永遠不如變化快,他還是來晚了。
“大人!等等!”圖林的喊聲從后方傳來:“新兵蛋子跟不上您!”
安德烈轉身一看:還跟在他身后的部下不到四十,而且個個狼狽不堪。要知道,他從熱沃丹出發時可是湊足了一個中隊。
安德烈惱火地錘了一下大腿——最好的騎兵和最好的戰馬都被溫特斯那個家伙搜刮走了,只給他剩下一些不堪用的新兵和笨蛋。
不過,也不是沒有好消息。
因為溫特斯帶走的騎兵全員輕裝,所以安德烈帶來的騎手個個裝備精良,最差的也有一身繳獲來的赫德扎甲。
原本正在撤離的鏟子港叛匪騎隊也發現了剛剛趕到戰場、還未集結完畢的鐵峰郡騎兵——也可能是注意到了盔甲馬衣過于華麗顯眼的安德烈中尉——立刻調轉方向,朝著安德烈的騎隊馳來。
“拔劍!”安德烈下令:“劍上肩!”
跟隨安德烈趕到戰場的鐵峰郡騎手紛紛拔出武器。
“你們被留在鐵峰郡,就意味著你們都是三流貨色。”安德烈肩扛軍艦在部下面前走過,他挑釁似地看著部下們:“如果你們想證明自己不是,那么現在就有機會。”
圖林舉著馬刀,狂熱地大吼:“uukhai!”
“閉嘴!”
“是!”
安德烈站到騎手們的最前方,短暫沉默以后,他轉過頭,笑著說:“不過別害怕,因為對方都是不入流的貨色。我先上,伱們跟緊我,就能贏。”
說罷,他拉動韁繩、猛刺馬肋,戰馬隨之高高揚起前蹄。
安德烈持劍直指敵人:“沖鋒!”
戰場另一端,正在沖向叛軍騎隊的波塔爾發現對方不僅不撤退,反而主動向自己發起沖鋒,于是更加用力地鞭打戰馬。
他一眼就看到了叛軍騎兵中間那名甲胄華麗的軍官。他已經明白今天的勝利可能不會屬于他。但是如果能擒殺對方的重要人物,事情或許還有轉機。
兩隊騎兵在鏟子港與森林之間的平地轟然相撞。
與那名甲胄華麗的叛軍軍官錯身而過的時候,波塔爾意識里的最后一個念頭是“好大的力氣”。
阿爾法聽到了炮聲,也聽到了排槍的旋律,可他終究還是來晚了一步。
從波塔爾莊園毗鄰的小河順流而下,可以抵達鏟子湖。雖然那條小河無法容納大船、波塔爾莊園也沒有足夠的大船,但是阿爾法也不需要很多船。
按照原計劃,當波塔爾帶領主力部隊對鏟子港發起正面進攻的時候,阿爾法將會帶領一支小部隊乘船突襲鏟子港——用叛軍的方式對付叛軍。
然而和安德烈一樣,他也來晚了。
不過,就算能夠及時趕到,結果或許也不會什么變化:帶領親自挑選出的百人隊登上碼頭的阿爾法發現,自己陷入了至少一個半百人隊的包圍之中。
“放下武器!投降!”魯西榮向前一步,厲聲呵斥:“仔細聽!外面的槍聲都停了!你們已經輸了!”
碼頭上的鏟子港民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看向為首的年輕人——阿爾法先生。
阿爾法先生沒有動作。
而在場的新軍士兵則都將看向代連長布尼爾軍士,等待布尼爾軍士一聲令下就將這一小撮叛匪統統殺光。
彼得·布尼爾感覺到了戰友們的目光,他突然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一種“我必須做些什么否則大伙身上會發生很不好的事情會發生”的感覺——懵懵懂懂的他還不知道那種感覺叫“責任”。
但他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什么,他硬著頭皮、膝蓋發顫地走向對方的首領,怯懦又勇敢地說:“已經結束了,投降吧。不然會死人的,會死很多人。”
他的聲音聽起來不像威脅,反而像乞求。
不過或許正是因為如此,一個鏟子港民兵扔掉了武器。
然后是第二個、第三個…
“放下武器!”猴子見到還有一些冥頑不靈的叛匪在等頭領表態,心里大為光火,他一不做,二不休,大搖大擺走進叛匪之中,一個一個地奪下叛匪的武器:“投降!不然就死!”
即使有的鏟子港民兵還在猶豫,也并不意味著他們有反抗的勇氣,他們只是需要被推一把。于是最后不肯繳械的鏟子港民兵也默許了武器被拿走。
“喂!你!”抱著一大捆刀劍的猴子來到叛匪頭領面前,狐假虎威道:“放下武器!不然格殺勿論!”
對方低著頭,沒有動作。
猴子等得不耐煩,干脆伸手去奪對方的佩劍。
這一下就像一顆火星落入炸藥桶,阿爾法動了起來,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準確地控制住猴子的手腕,然后抬腿一靴子踢在猴子襠下。
“軍士!退后!”魯西榮見狀,立刻推開布尼爾軍士,端起長戟奮力刺向叛匪首領。
阿爾法敏捷地閃開老兵的第一刺,右手持劍的同時左手握住劍鞘,用單手劍使出雙手劍術,利用劍脊推開老兵的第二刺,旋即突入長桿之內,用劍柄又狠又準地錘向老兵。
魯西榮躲閃不及,結結實實挨了一下。就算他穿著胸甲,也被這一擊重錘似的劍柄打擊砸得氣血翻涌、頭暈目眩。
老兵踉蹌著倒退了幾步,捂著胸口摔倒在地。
見老軍士生死未卜,猴子就像發瘋一般,不顧胯下劇痛,嚎叫著撲向叛匪頭目——然后又被干凈利落地一腳踢開。
緊接著,又有兩個上前援護的新軍士兵被阿爾法放倒。
見已經投降的叛匪的眼神也變得陰晴不定,彼得·布尼爾急得大叫:“誰都別動!”
就算是不聰明的他也看出來了:面前這個家伙很難對付,一對一決斗恐怕找遍全連也沒有人能贏得了他。
好在這不是決斗,也不是比賽,而是你死我活的戰爭。
而戰爭,就是要人多欺負人少。
“退后!都退后!”彼得·布尼爾揮著胳膊,大喊著下令:“火槍手!”
叛匪首領身旁的新軍士兵或退或爬,紛紛與叛匪首領拉開距離。
阿爾法剛想追上去纏斗,突然聽到有人大吼“嘗嘗這個”,然后迎面一張漁網飛來,將他掛住。
丟出漁網的猴子見對方中招,掄起拳頭就沖了上去——又被狠狠一腳踢開。
然而阿爾法能解決猴子,卻不能解決漁網,他越動漁網就纏得越緊。
火槍手從四面八方圍了上來,面對黑洞洞的槍口,前一秒還在拼死掙扎的阿爾法,下一秒非常干脆地把佩劍一丟。
“我投降。”
“啊?”剛想下令火槍手開火的彼得·布尼爾愣住了。
“我投降。”阿爾法重復了一遍,無可奈何地笑著說:“帶我去見溫特斯·蒙塔涅吧。”
在場所有新軍士兵都愣住了。
一道人影閃過。
“我他媽帶你去見你大爺!”猴子大吼著一記凌空飛踢,將阿爾法踹進了水里。
兩百公里之外的溫特斯,突然打了個噴嚏。
軍刀塞伯瞥了一眼上尉,頗為不屑地問:“這就著涼了?”
“可能吧。”溫特斯揉了揉鼻子。
安格魯押著一個赫德男人來到溫特斯面前:“百夫長,騎哨發現一個鬼鬼祟祟的家伙。”
“赤練的親從?”溫特斯問。
“不是。”安格魯回答:“好像是附近牧民。”
“放了吧。”
“我放了。”安格魯無奈地說:“但他不肯走。”
溫特斯走到赫德男人面前,操著生硬的赫德語,問:“[赫德語]你,是誰?要什么?”
赫德男人驚訝地抬起頭,過了好一會才開口:“[赫德語]我叫寒山,是赤練頭人的部眾,是白人身。”
溫特斯冷冷地問:“[赫德語]你,想要,給赤練報仇?”
寒山咽下一口唾沫:“[赫德語]我想要知道,赤練頭人是否真的已死。”
溫特斯有些不解,但還是告訴安格魯:“給他看看赤練的尸體,然后就放他走吧。我們已經停留太久了,要盡快撤退。”
安格魯出帳,招呼一名部下帶赫德人寒山去檢查赤練的尸體,轉身又回到帳篷里,問:“戰利品怎么處理?”
“這也要問?”塞伯少校不耐煩地說:“能帶走的都帶走,帶不走的都燒掉!”
安格魯不為所動,他只看著溫特斯:“我的意思是…俘虜。”
“俘虜就不是戰利品?”塞伯少校冷冷呵斥:“比車輪高的男人都宰了,小孩和女人賣掉,賣給向導就行,泰赤會想要的。”
安格魯沒有反應,他站在原地,靜靜等待溫特斯的命令。
“這樣做。”溫特斯沉思著說:“再過十年、二十年,就會有一批與我們有深仇大恨的赫德人成長起來。”
“現在就沒有深仇大恨了?”塞伯嗤笑一聲,突然冷笑:“你要是擔心,也可以全宰了,我不反對。”
溫特斯嘆了口氣,坦承相告:“其實我現在也不知道該怎么辦。但是要我殺女人小孩的話,我應該是下不去手。您有什么好的辦法?”
塞伯少校很少給溫特斯好臉色,溫特斯對于塞伯少校也是“敬而遠之”,兩人相處模式基本處于井水不犯河水的狀態。
所以溫特斯突然的誠實令塞伯有一點點措手不及,更不要說溫特斯還向他尋求建議。
“沒什么好辦法,要是有更好的解決辦法,我們也就不會和赫德人打幾百年的仗。”塞伯也誠實地回答,他的語氣雖然柔和了一些,但他還是不忘諷刺溫特斯一句:“要不然你來給這群赫德蠻子當酋長,反正赫德人之間不也是每天彼此攻殺、互相吞并?也沒見他們互相仇殺至死。他們會習慣的。”
“現在已經有謠言說我是白獅送回帕拉圖的奸細。”溫特斯嘆了口氣:“要是我再收留一群赫德人,豈不是要坐實我是叛徒?”
塞伯沒想到溫特斯居然會自揭傷疤,于是尷尬地“哼哼”冷笑幾聲,沒有說話。
“把向導叫進來。”溫特斯吩咐衛士。
向導被帶進帳篷,他的神色頗為緊張,肢體動作也很不安。
“按照荒原的方式。”溫特斯問向導:“打了勝仗以后,要如何處置戰敗者?”
發現自己不是要被滅口,向導長出一口氣,表情也放松下來。
他低著頭,恭恭敬敬地回答:“像拔都這樣的一場大勝,拔都可以隨意支配失敗者的一切。殺掉所有高于車輪的男人,占有所有美貌的女子,牲靈、金銀、黔首和奴隸按照拔都的意愿賞賜給有功的勇士和貴人,再得到他們的草場。”
末了,向導補充道:“不能記事的小孩可以抱進氈帳里養,但是能記事的小孩不能留。”
塞伯少校哈哈大笑。
“[赫德語]我是帕拉圖冠軍,也是天選者赫斯塔斯。我是你們的征服者,也是你們的支配者。”溫特斯沒有讓向導翻譯,而是直接用自己半生不熟的赫德語向面前的人們宣告:“[赫德語]但是,我給你們一次選擇的機會。”
在溫特斯馬前,約有百十人的赤練部老營的白身人、奴隸和婦孺。赤練部的貴人和武士階層全部被篩了出去——遵從向導的建議。
溫特斯隨手一指泰赤派來的向導:“[赫德語]你們可以加入泰赤的部落,以白身人的身份。”
“[赫德語]或者。”溫特斯揚鞭指向東方:“[赫德語]你們可以向東遷徙,接受我的庇護與統治。”
溫特斯沒有多說廢話。在諸部的文化中,廢話多意味著軟弱,而軟弱是最受荒原唾棄的品質。荒原可以接受智慧、接受勇敢、甚至可以接受殘暴,但是它不接受軟弱。
“[赫德語]跟得上,就來吧!”
說罷,溫特斯策馬離去,黑衣騎兵和滿載著戰利品的車隊也隨他離去。留下曾經屬于赤練的部眾佇立在廢墟之中,為自己的命運作出選擇。
“你們兩個怎么跟上來了?”溫特斯哭笑不得。
一個年輕的赫德獵人和一個半大小子各背著一把火槍,單膝跪地,攔在溫特斯馬前。
“[赫德語]拔都說‘能跟上,就來吧’。”半大小子機靈地說:“[赫德語]所以我們就來了。”
“你們不是泰赤的部眾?”溫特斯反問。
半大小子聽不懂,但是青年聽懂了。
“拔都是我見過最強大的人。”青年艱難地將自己的真實想法轉換成通用語:“泰赤頭人不行,赤練頭人不行,他們都不行。我不想效忠他們,請準許我加入您的部落。”
一旁的塞伯少校好奇地問:“那要是有一天,‘拔都’不是最強大的人,你就要換主人?”
青年思考片刻之后,他抽出一支箭,高高舉起,肅容立誓:“如若我背叛拔都,有如此箭。”
說罷,他將箭桿一折兩斷。
旁邊的半大小子見狀,雖然聽不懂哥哥在說什么,但也抽出一支箭,梗著脖子一折兩斷。
“[赫德語]你們叫什么?”溫特斯問。
半大小子立刻回答:“[赫德語]我們只有諸部的名字,請拔都給我們諸部之外的名字!”
青年也低下頭:“請拔都賜名。”
溫特斯頭痛欲裂:“諸部尚白,你們就叫大白、小白吧。”
大白和小白被溫特斯暫時塞給了安格魯,目睹全程的塞伯少校幽幽地問:“你到底和那些赤練部的部眾說了什么?”
“我說。”溫特斯回答:“他們如果想的話,可以接受我的保護和統治。”
“統治?”
“不然呢?”溫特斯不以為意地問:“難道換成‘聯盟憲章’?”
“你什么時候學的赫德語?”
“沒多久。”溫特斯頗為自得地說:“去年冬天開始學的,還不錯吧?”
塞伯少校皺起眉頭:“你從那個時候就開始準備‘統治’赫德人了?”
“不,少校,我不想統治赫德人。”溫特斯認真地回答:“但我也不想再和赫德人打一百年了。”
溫特斯處理赤練部俘虜的時候,在鏟子港外的森林,安德烈也有不少俘虜需要處理。
“還活著的都在這里。”圖林胡亂擦掉臉上的血和汗,大笑著說:“今天真痛快呀!大人!兔崽子們都往北邊跑了。”
“往哪跑了?”安德烈意猶未盡,大手一揮:“追!”
“那…這些俘虜怎么辦?”圖林指了指東倒西歪的二十幾個俘虜。
“查驗身份,土匪強盜殺掉。”安德烈掃了一眼俘虜,說:“如果有被裹挾的人就放他們回家吧。”
圖林撓了撓頭:“叛匪的騎兵都是收編的馬匪,哪有什么被裹挾的人?”
安德烈踏鐙上馬,從俘虜面前走過,不耐煩地一揮手:“那就都宰了。”
“是!”
帶領還能作戰的騎兵,安德烈出發前去追擊逃敵。
圖林苦著臉,開始“處理”俘虜。
他倒不是惻隱心作祟——對于馬匪,杜薩克不會有任何憐憫——而是因為沒能和切里尼中尉一起去追擊敵人。
然而蹄聲再次響起,安德烈去而復返,他在俘虜前方駐馬,指著其中一個人,說:“這個小孩子就別管他了,放他走吧。”
圖林敬禮:“是!”
安德烈點點頭,策馬離去。
圖林走到那個被安德烈點名的俘虜身旁,發現是一個約莫十七八歲的年輕人,滿臉是血、昏迷不醒。
圖林在“小孩子”臉上澆了一點水,拍了拍后者的臉頰:“喂!醒醒!幸運的小子。”
年輕人呻吟著醒過來,用手遮著眼睛。
“喂。”圖林割開年輕人手上的繩子:“你叫什么?”
“亞歷山大。”
對方說“亞歷山大”這個名字的時候的口音和帕拉圖人不太一樣,圖林聽出了差別。
他皺起眉頭,問:“喂,你爸爸叫什么?”
年輕人啞著嗓子回答:“尼古拉。”
圖林的眉頭皺得更緊,手上的動作也停了下來:“你是杜薩人?”
“是。”
“那你怎么會去當馬匪?”
年輕人不說話了。
“算啦。”圖林自嘲地笑了笑,給年輕人解開繩子,還給他拿來一壺水:“你還真是個好運氣的家伙。對了,你知道是誰救了你一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