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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牽線木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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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娜·納瓦雷能清晰地聽見心臟的跳動聲,那聲音是如此強烈,以至于她不禁擔憂被餐桌另一側的利奧先生察覺。

  壞東西的“突然襲擊”并未提前和她商量,所以此時此刻,或許她才是餐桌上最驚訝的那個人。

  但她還是竭力保持克制,表現得與溫特斯態度一致。

  安娜不由得開始胡思亂想,她感到驚慌和不安,甚至還有點氣惱:“他…我可還沒答應他呢!”

  然而在內心深處,一種名為期待的情緒不可抑制地漾起波浪。

  安娜屏住呼吸,等待利奧先生的答復。

  利奧放下湯匙,坐正身體,誠懇而又公式化地回答:“婚姻是大事,有禮儀和流程。蒙塔涅先生,如果您想迎娶納瓦雷小姐,應當先由您的長輩出面與納瓦雷夫人協商。至于我?我不能代表納瓦雷夫人的態度。”

  “這不難。”溫特斯早有預案,他長舒一口氣:“塞爾維亞蒂將軍了解也尊重我的意愿,他會祝福我和安娜的。至于締結婚約之類的程序,可以由我的姨母出面,我這就給她寫信。”

  聽到溫特斯樂觀的計劃,利奧的嘴角浮現出一縷苦笑,他搖了搖頭。

  溫特斯不解,還想繼續追問。可是他沒有開口,因為他發現安娜的臉色突然間變得蒼白。

  他下意識握住安娜的手,微弱的反饋從掌心傳回——安娜也握住了他的手。

  “利奧先生。”安娜的聲音有些顫抖:“請問納瓦雷夫人在哪里?”

  “在海藍。”

  “請允許我再問一個問題,安娜·納瓦雷在哪里?”

  “您是明知故問,安娜小姐。”利奧微笑地回答:“當然也在海藍。”

  溫特斯感覺安娜像是一瞬間被抽空了力氣,身軀變得搖搖欲墜。他下意識想起身越過桌子抱住安娜,但是安娜轉瞬間已經恢復如常。

  “請不要再打啞謎了。”溫特斯壓著怒意質問利奧先生:“安娜難道不就坐在您面前。”

  “您說笑了,蒙塔涅先生。”利奧不緊不慢地回答:“我可以用性命擔保,安娜·納瓦雷小姐此時此刻不會出現在除海藍以外的任何地方。準確點說,她在圣米耶女子修道院——還有凱瑟琳小姐,她也在。”

  利奧先生說到一半時,溫特斯已經大致明白了納瓦雷夫人的態度。

  回想記憶中那位夫人和藹可親的形象,溫特斯方才發覺到他其實一點也不了解安娜的母親。

  他擔心地望向安娜,納瓦雷夫人的強硬與冷酷超乎想象,溫特斯自責沒有提前和安娜商量最壞的情況會是什么樣。

  安娜也望著溫特斯,用眼神在說“別擔心,我沒事”。

  利奧深深嘆了口氣,雖然早有準備,但是真的到了攤牌的時候,他也有些于心不忍。

  “安娜小姐,蒙塔涅先生。”利奧輕咳了一聲,誠懇地注視著兩人:“請問我能否以私人立場——不是納瓦雷商行的合伙人,只是安娜小姐的半個叔叔以及您的半個朋友——說幾句話嗎?”

  “怎么會只是半個朋友?”溫特斯握著安娜的手:“您請說。”

  溫特斯不敢太用力,怕捏疼安娜;又想盡可能地握緊,因為想給安娜哪怕最微小的支撐。

  “從海藍出發的時候,夫人只委托我做一件事。”利奧斟酌著詞句,盡可能不刺激到安娜:“那就是將凱瑟琳小姐帶回海藍。”

  雖然利奧說得很委婉,但是傳達的信息再明確無誤:納瓦雷夫人只要凱瑟琳回去,至于安娜,甚至沒有被提及。

  溫特斯心一沉,從利奧先生之前的表述來看,納瓦雷夫人沒有要求利奧先生將安娜帶回海藍,并不意味著納瓦雷夫人默許安娜留在他身邊。恰恰相反,漠視才是最嚴厲的懲罰。

  利奧考慮再三,決定還是把話說得更清楚一些。

  利奧看向安娜,盡可能放緩語氣:“安娜小姐。”

  安娜也看著利奧先生,示意她在聽。

  “繼續留在鐵峰郡的話。”利奧一字一句地說:“您可以是安娜·蒙塔涅,您可以是安娜·塞爾維亞蒂,您可以是任何人,但您不會再是安娜·納瓦雷。安娜·納瓦雷將會是圣米耶修道院里那位放棄一切世俗權利的修女。”

  安娜一邊聽著,一邊微微點頭,神情之平靜令溫特斯都感到有些不安。

  “可是即使您回到海藍,夫人會作何反應…我同樣不知道。您可能還是納瓦雷家族的女繼承人,也可能被送進修道院,還可能被直接安排嫁人。”利奧沉默良久,無可奈何地說:“您真的讓夫人很生氣、很生氣、很生氣,她…她甚至沒有一次提到您。”

  又是一陣壓抑的沉默。

  “謝謝,利奧叔叔。”安娜平靜地點點頭:“我知道了。”

  溫特斯很不安,安娜越是鎮定,溫特斯越是不安。

  溫特斯還想繼續詢問利奧先生的時候,安娜已經在催促兩人開動了。

  “請您嘗嘗這道鹵牛肚。”她淺笑著遞過餐盤:“我已經盡可能按照海藍的做法還原,但是因為少幾樣調料,所以也不知道合不合您的胃口。”

  [鹵牛肚]的材料是牛皺胃,這道菜源自百花城,本是紡織工人們鐘愛的美食。牛下水屬于被嫌棄的食材,因此價格很便宜,普通的雇工也能買得起。

  傳入海藍以后,鹵牛皺胃迅速俘獲了碼頭工人的胃。所以依照不成文的劃分方式,鹵牛皺胃是一道“碼頭菜”。溫特斯沒去聯省上學前隔三岔五溜到本威家蹭吃,鹵牛肚至少要負一半的責任。

  難得安娜親自下廚做海藍菜,可惜溫特斯實在沒有心情享用。

  晚餐在沉悶的氛圍中結束,溫特斯不知道該說什么,利奧先生也失去了平日里妙語連珠的本領。

  只有安娜還在履行著女主人的職責:維持談話氛圍、給客人介紹餐點…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

  利奧沒有久留,簡單動了幾下餐具便匆匆告辭。

  溫特斯和安娜一路送利奧先生走出單身軍官寓所的大院,比起情緒有些不自然的男主人,女主人全程保持著禮貌和矜持。

  目視利奧先生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溫特斯覺得自己該說點什么了。

  他抱住安娜,用盡可能輕松的語氣說:“看來,你媽媽是把你送給我了。”

  可是下一刻,溫特斯再也說不出什么俏皮話了,因為安娜已經泣不成聲。

  “媽媽怎么能這樣?”安娜哭得傷心至極。

  聽見客人走了,凱瑟琳和斯佳麗悄悄溜進餐廳。

  凱瑟琳掃了一眼餐桌,篤定地說:“看來氣氛不太好。”

  “你怎么知道?”斯佳麗反問。

  “看看盤子不就知道了?”凱瑟琳拿起餐刀戳了戳盤子里的魚:“都沒怎么動。”

  “不吃別碰。”斯佳麗打了一下凱瑟琳的手,她很是惋惜:“真浪費,我去端給衛兵。”

  就在這個時候,溫特斯攙扶著幾乎站不穩的安娜走回寓所。

  凱瑟琳聽到安娜的哭聲,急忙沖出餐廳查看。

  “發生了什么?”凱瑟琳吃驚地站在門口,瞪起眼睛怒視溫特斯:“你欺負她了?”

  安娜聽到妹妹的聲音,猛地撲進妹妹懷里,傷心大哭。

  安娜突如其來的反常舉動令凱瑟琳驚訝又害怕,她僵硬地抱住姐姐,輕輕拍著安娜的后背:“好啦,沒事啦…怎么啦?”

  “媽媽。”安娜的眼淚打濕了妹妹的頭發:“媽媽怎么能這樣?”

  五分鐘以后,溫特斯住處的客廳。

  安娜已經不再繼續無法控制的大哭,但還在小聲抽泣著。

  “到底怎么了?”凱瑟琳抱著姐姐坐在軟椅上,狐疑地看著溫特斯:“媽媽威脅安娜了?”

  溫特斯一個人坐在對面,嘆了口氣:“更壞,納瓦雷夫人甚至沒有發出任何威脅。”

  于是溫特斯把利奧先生的話復述了一遍。凱瑟琳最開始的時候還蹙眉認真聽,可是越聽越不以為然。

  “我還以為是什么呢?”凱瑟琳大呼上當,趁機揉了揉安娜的頭發,短暫享受著做姐姐的快感:“原來就是斷絕母女關系?”

  此言一出,不光是溫特斯,就連安娜也睜大紅腫的眼睛看向凱瑟琳。

  “說來說去,姐姐,你就是經歷得太少。你從來沒有被媽媽教訓過,所以真碰到媽媽發火,你就被嚇成小小鳥了。”凱瑟琳略帶幾分自得:“我就不信媽媽真敢和你斷絕母女關系。”

  溫特斯不安地調整著重心:“不,我感覺納瓦雷夫人的態度很堅決,不像是在虛張聲勢。”

  “是呀。”凱瑟琳嬌哼一聲:“不讓你覺得她是動真格的,媽媽還怎么虛張聲勢?”

  “凱特。”安娜小聲抽噎著,斷斷續續地說:“我覺得媽媽真的生氣了。”

  “那當然啦!媽媽肯定氣得不行。甚至可能想過干脆把某人殺掉呢。”凱瑟琳瞟了溫特斯一眼,又看向姐姐:“不過嘛,就像我說的。她不會拿你怎么樣的。”

  “可是…”安娜欲言又止,凱瑟琳的話顯然無法讓她心安。

  溫特斯同樣覺得凱瑟琳的態度過于輕佻,很不可靠。

  凱瑟琳見無法說服安娜,也無法說服溫特斯,不免生出一些恨鐵不成鋼的氣惱。

  她壯起膽子,捏了捏姐姐的臉蛋:“你呀,從小到大媽媽都把你拿捏的死死的。就算離了這么遠,她還是在控制你。既然你不相信我,那我就什么也不說了,隨你便吧。”

  “別…別…”安娜緊緊抱住妹妹,小聲祈求道:“凱特,別…”

  此刻或許是安娜最脆弱的時候,至少在凱瑟琳不算長的人生里還沒有見過這種狀態的姐姐。

  “唉,你怕什么呢?”凱瑟琳也抱住可憐的姐姐,柔聲安慰道:“不是還有外公嗎?外公那么疼你,你還怕媽媽做什么?媽媽威脅你,可是她的爸爸站在你這邊呀。”

  “外公…我也不知道外公會不會站在我這邊…”

  “一定會的。”說到此處,凱瑟琳生出一點點醋意,她輕哼了一聲:“外公最喜歡你了,他一直都站在你那邊,一直都是。”

  安娜輕輕“嗯”了一聲,抽泣漸漸平息。她倚靠在妹妹肩頭,兩人互相支撐著。

  不管凱瑟琳說得是否可靠,安娜需要一個錨點穩定情緒,所以她下意識選擇相信凱瑟琳——暫時。

  凱瑟琳輕輕哼起一首童謠,此情此景,溫馨而感人。

  不過正在旁觀的某位男士恐怕不會這樣覺得。

  溫特斯坐在小小客廳的另一側,簡直尷尬到極點。

  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甚至都不知道該把手往哪里放。

  凱瑟琳也注意到了不和諧的溫特斯,她用眼神示意溫特斯出去,但是溫特斯沒有動作。

  “蒙塔涅先生。”凱瑟琳不得不打破溫馨的寧靜,她笑靨如花地說:“天色不早了,我們不便留您住宿,請您回去吧。”

  溫特斯更尷尬了:“這就是我的住處,你們的住處在隔壁…”

  很快,溫特斯不說話了。安娜背對著溫特斯,溫特斯看不到安娜的表情。但是凱瑟琳的眼神傳遞的信息明確無誤——“出去”。

  “噢,好…別擔心,也別哭了,還有我呢。”溫特斯抓起大衣,飛快地穿過客廳、走廊和房門,走進了茫茫冬夜。

  被冷風吹得寒毛豎起,被從自己的住處趕出來的溫特斯站在門外,一時間竟不知該往哪去。

  單身軍官寓所不是一棟房屋,而是一個大院里的十幾座小獨棟,供駐屯所的單身軍官暫居。梅森、安德烈幾人同樣住在這里。

  放眼望去,大院里的獨棟房屋全都一片漆黑,唯有梅森的住處有燈光從窗縫透出。

  溫特斯想了想,穿上大衣,朝著學長的住處走去。

  “行啦。”凱瑟琳拍了拍姐姐的后背,把姐姐從肩膀推開:“他走了。”

  安娜輕輕“嗯”了一聲。

  凱瑟琳氣不打一處來,她一邊給姐姐整理散亂的頭發,一邊抱怨:“…簡直是石頭腦袋,就不知道女士在情緒宣泄以后需要一點時間整理儀容嗎?還得我提醒他退避…倒是和你天生一對,都是石頭腦袋…”

  安娜破涕為笑,使勁打了妹妹一下。

  “剛才還抱著人家嚎啕大哭,現在又開始動粗了。”凱瑟琳氣憤不已,作勢要還擊。

  突然,凱瑟琳像是想起什么,她神情變得嚴肅,拉住姐姐的手:“安娜。”

  安娜還沒有完全擺脫失落的情緒,對于妹妹的神態變化更是猝不及防:“怎么了?”

  “雖然我認為,媽媽不會真的和你斷絕母女關系;雖然我認為,你現在回海藍就是媽媽贏了。”凱瑟琳一字一句地說:“但我同時認為,你不該繼續留在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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