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已是十二月下旬,舒適涼爽的秋天過去了,現在哪怕穿上兩層衣服也不覺得暖和。
位于低緯度地區,帕拉圖只有一年中最冷的幾天會結冰,但早上起來偶爾也能在地上看到凝結的白霜。
雙橋城外,陸軍大營的角落,貝爾正坐在火堆前發呆。
木頭被燒得噼啪響,風不時把外焰吹散,但火焰還是頑強地散發光與熱。
在濕寒的冬日里,這團小小的火焰是唯一能讓人感到暖和的東西。
篝火旁是頂軍帳,貝里昂端著一口鐵鍋從帳篷里走了出來。
見鐵匠過來,貝爾用棍子把火撥弄更旺了一些。貝里昂把鍋架在火上,又轉頭回到帳篷里。
帳篷邊上,安格魯正哼著不成調的小曲,高高興興地給一匹紅棕色駿馬刷毛。
“少尉平時又不騎雷日克,你刷那么勤快干嘛?”貝爾撿起塊石子丟向馬倌:“有閑功夫!倒是來幫鐵匠和我弄吃的啊!”
安格魯充耳不聞,仍舊圍著戰馬忙活。伴隨毛刷“沙沙”的聲音,紅鬃愜意地打著呼嚕。
馬倌現在眼里只有馬,根本不搭理人。
倒是火堆旁的另一個人從毛毯里爬了出來。
“做好了?”半睡半醒的皮埃爾抻了個懶腰,疲倦地問:“我好像聽到有吃的?”
“是有吃的,不過是在一個小時以后。”貝爾拄著燒火棍說:“你們兩個要是肯幫幫手,我們就能早一點吃上東西。”
“那行。”皮埃爾倒頭鉆進毛毯:“一個小時后再叫我。”
“懶鬼。”
“讓馬倌幫你,我昨晚上站夜崗了。”
“那你回帳篷里睡行不行?別在這礙事。”
“帳篷里比外面還冷,外面有太陽還有火。”皮埃爾的意識逐漸模糊:“我又不是你,可以抱著獅子取暖。”
貝爾啞口無言。
小獵人也許能瞞住別人,但瞞不過共用一口鐵鍋、分享一頂帳篷的戰友。
軍營里消息傳得很快,狼鎮百人隊的民兵現在都知道少尉養了只寵物。
不過絕大部分人還以為是條稀罕的獵犬,唯有皮埃爾幾個人知道那是頭獅子。
貝里昂、皮埃爾、安格魯和貝爾都在瓦希卡的十人隊里,這個十人隊中除了鐵匠之外都是杜薩克。
因為不得不經常帶著幼獅去野外無人處放風,所以小獵人的秘密很快就被十人隊里其他幾人察覺。
雖然初得知此事時其他人大吃一驚,然而最后無一例外選擇為貝爾隱瞞。
一來是因為“同帳兄弟”的情誼,二來小獅子現在和條大型犬差不多大,尚處于可愛而不是可怕的時期。
因為分享了同一個秘密,幾人的關系還更親密了一些。
當然還有一個潛在的原因:幼獅養在軍官帳篷里,這件事的后臺很明顯是蒙塔涅百夫長,沒人想和頂頭上司找不自在。
其實溫特斯將幾人編入一“伙”也有他的考慮。
皮埃爾、小馬倌是小獵人的死黨,瓦希卡及另外三個杜薩克又是皮埃爾的好友。至于貝里昂,鐵匠平素寡言少語,是最不可能泄密的人。
知曉內情者閉口不言,其他人以訛傳訛,消息傳到最后就變成“少尉養了條狗”。
安格魯打理好紅鬃,又牽出強運刷毛。
小馬倌舍不得把兩匹好馬放在大營馬廄里養,便在營地邊上搭了間馬棚。
鍋里的水已經燒滾,貝里昂從帳篷里拿出麥粉、肉和很少的野菜,開始下面片湯。
太陽升到最高處,現在是冬季的一天中最暖和的時候。
軍營里的其他士兵、民夫趁著陽光好,也在忙著弄東西吃。
獵人貝爾不時能從林子里帶回幾只兔子、野雞,鐵匠貝里昂的廚藝又極佳,所以瓦希卡十人隊的伙食稱得上不錯。
其他人的伙食則有好有壞,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掌勺士兵的水平。
雙橋大營以百人隊劃分片區,瓦希卡十人隊的帳篷周圍都是狼鎮人的軍帳。緊挨著狼鎮人的是黑水鎮人,再之后是圣克鎮人。
來自新墾地行省各個次級城鎮的輔兵在軍營東翼的空地上扎營,他們現在名義上隸屬于新墾地第一輔助軍團。
大營西翼的木板房則大部分空著,那里是常備軍的營區。
雖然大營里現在常備軍士兵不多,但輔兵也沒資格住進板房,只能睡帳篷。
在大營中央,防守最嚴密的地方,堆放著如山的軍械和糧草。
雙橋大營緊鄰邊境,是帕拉圖陸軍最大的輜重堆積地。
如血管般的道網將戰爭物資從共和國的每一處城市、鄉鎮、村落集中到此處。
所有向前方部隊運送物資的輜重隊,都要從雙橋大營出發。
而狼鎮百人隊目前駐留在雙橋大營,負責裝卸作業。
開水、麥粉、蔬菜、肉,再撒上一點鹽和香料,煮成了一鍋香噴噴的面片湯。
聞到香味,皮埃爾爬了起來,安格魯也把強運牽回馬棚。
貝爾、貝里昂、皮埃爾和安格魯圍坐在火堆旁。貝里昂同往常一樣,總是給其他人先盛。
皮埃爾從包里翻出木碗,隨便拿衣服擦了擦,遞給鐵匠。
小米切爾先生睡眼朦朧地環顧四周,打了個哈欠,問:“他們四個呢?”
“去玩了。”鐵匠的回答言簡意賅。
“現在還不回來?”
“上午剛去。”
貝里昂把裝著面片湯的碗遞給皮埃爾,皮埃爾接過湯碗,呆呆地望著火堆出神。
過了一會,他哀嘆道:“說是民兵,我們到底和民夫有什么區別?”
“當然有區別,民夫有錢拿,你沒錢拿。”貝爾頭也不抬地說。
旁邊的安格魯把面片湯喝得呼嚕呼嚕響。
帝國歷558年10月27日,蒙塔涅百人隊抵達楓石城。
在駐屯軍團大營領取武器后,百人隊馬不停蹄前往霍森堡押運輜重。
一并下發的不止有武器,軍團還給百人隊配屬了兩倍于其數量的勞工。
抽丁經驗豐富的吉拉德說得沒錯,名為民兵,實際上就是帶著武器的民夫。
溫特斯·蒙塔涅少尉手下名義上有八十名民兵和一百六十名民夫,實際上是二百四十名勞工。
之后將近兩個月的時間里,溫特斯帶領手下奔波在帕拉圖共和國境內,押運、裝卸、筑營、修路…
奔馬之國同赫德諸部已經大打出手,但基本上和狼鎮百人隊沒什么關系。
十月中旬,帕拉圖第六、第七軍團跨過界河時,狼鎮還沒抽丁。
后續部隊朝著赫德諸部的領土進發時,狼鎮百人隊正趕著大車在鄉間道路上行進。
對于狼鎮人而言,“戰爭”只是辛苦的體力勞動、街上大聲念頌的捷報以及偶爾從其他士兵口中聽來的消息。
皮埃爾等小杜薩克們唉聲嘆氣,戰爭對于他們而言原本是墻上掛著的馬刀、父輩口述的冒險故事、叔叔伯伯醉酒后的吹噓。
他們多少都還懷揣著一些建功立業、英雄氣概的夢想。結果現在當了兩個月的差,就只是干了兩個月的體力勞動。
但是不必冒風險參與作戰,溫特斯很滿意。在楓石大營、雙橋大營等軍營,他還和許多同學意外重逢。
之前維內塔少尉分散在帕拉圖各地,難得碰面。現在陸軍征召各地民兵,眾人反而有機會離開駐地,不時在路上或軍營中偶遇。
到帕拉圖的這幾個月,維內塔少尉們過得都很艱難,彼此間有說不完的話。
詢問過后,溫特斯得到了一個壞消息:維內塔少尉誰也沒見到戈爾德,自然也沒有收到他托戈爾德捎去的金幣。
海盜頭子貪財把錢私吞了?
不可能,如果是這樣夏爾根本不可能活著到狼鎮。唯一的可能只有戈爾德出了意外。
沒有其他門路,溫特斯無奈之下只能寫信向吉拉德求助,希望吉拉德能通過郡駐屯所羅納德少校的關系幫忙打探,只是現在還沒有回信。
到了十二月份中旬,奔馬之國境內的物資征調已經告一段落。
堆積物山的糧草、軍械、彈藥存放在雙橋大營中,帕拉圖陸軍現在不缺物資,但缺乏將輜重運往前線的能力。
所以從十二月中旬開始,各地輔兵部隊陸續朝雙橋大營集中。
蒙塔涅百人隊抵達雙橋大營,已有一個多星期。
沮喪歸沮喪,但飯還是得吃。
一鍋面片湯被四人吃得干干凈凈。
安格魯用勺子著刮鍋底,嘖嘖稱贊道:“鐵匠,你做的東西咋這么好吃?”
貝里昂笑了笑,沒說話。
皮埃爾打了個飽嗝,隨口問道:“下午要執勤嗎?”
“不,今天輪到小石鎮人。”
“那我們玩會骰子?”
“我不行。”安格魯邊吃邊回答:“下午我要帶雷日克出去跑跑。”
“那你呢?”皮埃爾看向獵人。
貝爾搖了搖頭:“我也有事。”
皮埃爾又看向鐵匠,這位連問都不用問。
小米切爾先生又鉆回毛毯里:“那我還是睡覺吧。”
幾人正閑聊著,一個左手提著軍刀、右肩扛著行囊的男人走進狼鎮營區。
男人叫住一名狼鎮民兵,隨意地問:“這里是蒙塔涅百人隊?”
軍隊內部很少用番號,習慣上都用指揮官的姓名稱呼一支部隊。例如蒙塔涅百人隊、孔泰爾大隊等等。但對于民兵而言,他們更愿意叫某某鎮的人。
被攔下的狼鎮民兵愣了一下,點頭答是。
“巴德百人隊和切利尼百人隊在哪?”
狼鎮民兵滿頭霧水地反問:“什么巴德百人隊和切利尼百人隊?”
“他問的是圣克鎮和黑水鎮的人。”皮埃爾聽到談話,從毛毯里爬了出來:“就在那邊,那邊是切利尼少尉的人,再那邊是巴德少尉的人。”
皮埃爾隨手一指,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眼前的男人所吸引。
這是一位高大強壯的男性,穿著一身舊騎兵軍服。下頜的輪廓被茂密的胡須遮住,高挺的鼻梁把五官分成兩半。
任何人都會對這張臉過目不忘,因為一塊黑色眼罩蓋住了男人的左眼——他是一個獨眼龍。
但當他用僅剩的右眼看向一個人時,卻比其他人兩只眼睛加一起帶來的壓迫感還要強烈。
“蒙塔涅少尉現在在哪?”
“應該在軍官宿舍。”皮埃爾盡可能禮貌地詢問:“請問您是哪位?”
獨眼龍男人卻不回答,只是冷冷地說:“叫蒙塔涅少尉、切利尼少尉和巴德少尉過來見我。”
“請問您是哪位?”皮埃爾硬著頭皮又問了一遍。
“我是約翰·杰士卡。”獨眼龍男人似乎笑了一下,把肩上的行囊扔到地上。他緊盯著皮埃爾,說:“我是你們的中校大隊長。”
皮埃爾找到溫特斯時,三個百夫長正在和卡曼教士、瑞德修士一起吃午餐。
聽說有人自稱是杰士卡中校,溫特斯、安德烈和巴德扔下餐具就往狼鎮營區去。
輔助軍團雖然是輔助軍團,但也有完整的編制,在軍團和百人隊之間還有一個大隊指揮層。
蒙塔涅百人隊名義上是新墾地行省第一輔助軍團、第三大隊、第一百人隊,安德烈和巴德指揮的是第二和第三百人隊。
整個第三大隊目前一共只有三個百人隊,算是半編。
之前的任務都是以百人隊為單位行動,所以也沒有大隊指揮官,溫特斯直接從帕拉圖陸軍后勤部門領取命令。
直到昨天,溫特斯幾人才得到通知:楊·杰士卡中校已被委任為第三大隊指揮官,不日即將到任。
幾人剛剛在餐桌上還在閑聊、猜想大隊長的來路,卻沒想到這位“杰士卡中校”來得如此之快。
三人剛趕到狼鎮百人隊營區,卻又得知中校已經去了軍團總部。剛從大營中央的軍官宿舍一路小跑過來的三位百夫長無奈又折返回去。
最終,他們在軍團檔案處見到了獨眼的中校。
獨眼的中校站在檔案處長[卡爾·海因里希·安格斯]上校桌前,一柄軍刀和一個背囊就放在上校的辦公桌上。
而杰士卡中校本人正用他僅剩的右眼在看一份卷宗。
見三個少尉敲門進方間,安格斯上校便找了個理由走開,留杰士卡和他的三個下屬獨處。
“你們三個。”獨眼中校靠在辦公桌上,語氣不善地問:“怎么淪落到指揮民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