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名冊已被送往熱沃丹。在等待調令的日子里,狼鎮百人隊開始進行一些常規訓練。
科目有隊列、武器使用和行軍。
溫特斯不指望幾天時間就把農夫變成合格的戰士。但即便是輔兵,也要懂得紀律和服從才能在軍隊中生存。
這是一支典型的鄉土部隊,在編制上溫特斯盡可能令每個十人隊里的民兵都來自同一村。
因為前一陣子鬧獸災時,狼鎮青壯都參加過捕獸隊。
所以百人隊里誰得力能干、誰老實可靠、誰說話同鄉愿意聽…一場獸災的考驗后,溫特斯對于這些都有所了解。
他指定的十夫長都是能服眾的人選,倒是沒有民兵不服氣。
除了皮埃爾·米切爾。
“溫特斯大哥。”米切爾家的餐桌上,皮埃爾依舊意難平:“憑啥我不是十夫長?”
不等溫特斯回答,吉拉德沉著臉訓斥道:“你可是在當差,要叫長官或者百夫長。我當差那年月,敢這樣稱呼長官,鞭子請你吃到飽。”
自從皮埃爾加入民兵隊,吉拉德的火氣就一直很大。
吉拉德拗不過妻子,就只能指望兒子咬牙堅持、寧死不從。可沒想到皮埃爾在母親面前也是軟骨頭。
老米切爾先生現在看到小米切爾先生就來氣。
“這有啥嘛。”皮埃爾小聲嘀咕著。
“不,聽你父親的話,這很重要。”米切爾夫人握了握兒子的胳膊,溫和地說:“你覺得并無大礙,但被別人聽到卻會破壞蒙塔涅先生的威信。少尉已經幫了你許多,不要給幫助過你的人添麻煩。”
皮埃爾不怕他爹,卻很怕他母親。米切爾夫人開口,皮埃爾也就不吭聲了。
吉拉德氣哼哼地說:“你小子等著吧。到了軍營里,像你們這號人,保管幾天就會叫你們服服帖帖的。”
晚餐之后的休閑時間——也是米切爾家女仆戲稱的“先生們的時間”——男人們像往常一樣轉移到起居室。
今天沒有其他客人,吉拉德舒服地躺在皮椅上,填滿煙斗、倒上酒,和溫特斯隨口閑聊。
以往這個房間里沒有皮埃爾,有時其他皮椅上會有來做客的神父、老杜薩克和莊園主。
但自從皮埃爾的名字寫到名冊上以后,老米切爾先生默許小米切爾先生也加入進來。
皮埃爾在一旁憋了好久,終于按捺不住又問道:“那為啥瓦夏就能當十夫長?”
小伙伴當了十夫長,自己還是大頭兵,為什么?憑什么?小米切爾先生滿腦子都是這件事。
吉拉德剛要發火,溫特斯安撫住老杜薩克,認真地解釋道:“因為瓦希卡年紀比你大。”
“就因為這?”
“百人隊里的杜薩克年紀都偏小。如果你也有十九歲,那你也是十夫長。”
皮埃爾啞口無言,過了一會他忍不住又問:“那啥時候能讓我們練放槍?”
“現在他們在練什么?”吉拉德也有些好奇地問少尉。
“隊列,我打算之后幾天重點練習行軍。”
“就是繞著操場開步走,特別無聊。”皮埃爾搶著說:“一圈又一圈,就跟拉磨盤的驢一樣。”
吉拉德伸了兒子后腦勺一下:“別小瞧行軍,行軍可是門學問。老公爵就是靠行軍帶我們打了一場又一場勝仗。”
“有啥學問?不就是開步走嗎?”皮埃爾捂著腦袋,委屈地說。
“讓你帶一個百人隊每天走六十里,從狼屯一直走到熱沃丹,中間一個人不許掉隊,你能做到嗎?”
“能,憑啥不能?就跟著走嗎?”
“你能個屁!沒本事還嘴硬。”吉拉德生氣地又打了兒子一巴掌:“讓你帶隊,走不出三十里地,打頭和緊后邊的人就能差出兩公里遠。半路有人開小差你都不知道!”
老杜薩克看向溫特斯:“少尉,狠狠地練他,讓這小子吃點苦頭,否則不知天高地厚。”
“這幾天都是在鎮廣場上訓練。”溫特斯笑著回答:“明天我打算帶他們去野地里走走。”
衣著各異的狼鎮百人隊正在荒野中以單縱隊形行進。
皮埃爾扛著一桿火槍,一瘸一拐地往前挪著,每邁一步都極為痛苦。
但隊列又不停催著他往前走,讓他沒法休息。
早上,少尉把鎮武庫的武器發放給民兵,皮埃爾還以為今天要練放槍。
他沖到最前面搶到一把火繩槍,美滋滋地以為拿到個大玩具。
皮埃爾等著發彈丸火藥的時候,少尉命令所有人帶好武器,跟著他走。
這一走,就走了一整天。
不知道什么時候離開了道路,隊伍在野地里一直走到大角河畔,隨后沿著河岸行進。
開始隊列中還有歡聲笑語,但最后只剩下痛苦的沉默。
皮埃爾現在連呼吸都十分困難,他只感覺兩腿肌肉僵硬酸脹,腳、肩、襠下就像被鐵砂磨蹭一樣疼。
已經完全失去了東南西北的概念,他只是麻木地跟著走。
最幸運的民兵只分到一把弓,沒上弦的單體弓拿在手里就像根棍子。
分到武裝劍和長戟的民兵運氣稍差,這兩樣兵器更沉一些。
最慘的倒霉蛋正扛著火槍。從熱沃丹買回來的火繩槍每桿十六斤,沒有槍帶。
皮埃爾扛在肩上仿佛有千均重,肩頭的肉都被磕得沒了知覺。
他終于明白看到他搶著要火槍時,少尉臉上那若有若無的笑意。
“那個家伙。”皮埃爾恨恨地想:“肯定舒舒服服騎在他那匹銀灰駿馬上,笑著看我們受苦。”
右手旁就是奔涌的大角河,瀕臨極限的皮埃爾竟生出一個念頭:干脆跳進河里,就不會經受這樣的折磨了。
他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猛地甩了甩腦袋。
心中有一個聲音不停地誘惑他:“為什么要給自己找罪受呢?為什么不歇一會呢?歇一會吧,歇一會你會很舒服的。不要在意別人怎么看,他們憑什么評價你?”
終于,皮埃爾拋棄了全部自尊。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像是在對誰宣言似地大聲喊:“我不走了!”
他后面的人只是看了他一眼,無言地繞過他繼續跟著隊列往前走,每一個人都如此。
坐在地上的皮埃爾先是感受到難以言說的愉悅,緊隨而來的卻是無盡的羞愧感。
他躺在地上,把頭埋進蒿草里。
“誒?你怎么了?”是瓦希卡的聲音。
“我走不動了。”皮埃爾吸著鼻子說。他胡亂在臉上抹了一把,不想讓別人看出他在流眼淚:“我不想走了。”
瓦希卡把皮埃爾的火槍撿了起來:“再堅持堅持。”
皮埃爾雙手撐地站了起來,默默點了點頭。
瓦希卡肩上扛著皮埃爾的槍和他的長戟,皮埃爾一瘸一拐跟在他后面,兩人又重新匯入隊列。
“瓦夏。”皮埃爾小聲說。
“嗯?”
“我知道你為啥能當十夫長了。”
嘹亮的號聲從前方傳來,有人在大喊:“原地休息!原地休息!”
聽到休息命令,疲倦不堪的民兵紛紛扔掉武器,癱倒在地。
皮埃爾急不可耐地扒掉靴子,兩只腳腫的像蘿卜一樣,都已經磨出連串的水泡。
“我感覺我襠里好像磨破了。”瓦希卡苦笑著說。
皮埃爾沒答話,他兩腿之間那地方也是火辣辣的疼。
一個人從隊列最前面走了過來,沿路上的民兵紛紛低頭致禮——他們實在站不起來。
走到瓦希卡和皮埃爾身旁,兩人認出來者是蒙塔涅少尉。
少尉扛著桿火槍從兩個杜薩克身邊經過,沖著兩人輕輕點頭。
“先生們。”
“長官。”
就這樣擦身而過,少尉朝著隊列更后面走去。
“看到了嗎?”瓦希卡用肘捅了捅皮埃爾,低聲說:“帶了把馬刀,還扛了桿槍,走了一路跟沒事人一樣。”
這時皮埃爾才回想起來:出發時,溫特斯·蒙塔涅少尉并沒有騎馬。
之后的幾日里,溫特斯每天都領著百人隊在野地中行軍。
農戶出身的民兵大抵上沒甚怨言,因為參加訓練不僅管飯,還有薪水拿。
嚴格意義上來說,溫特斯的訓練強度也不算高,每天大約十五公里的越野行軍,只帶武器。
如果是常備軍,野外行軍每天至少要行進二十公里,還是在背負全套武器和營具的前提下。
一眾小杜薩克仍然被折磨得哭爹喊娘,據吉拉德說皮埃爾甚至尿了血。不過這小子倒沒說過什么泄氣話,回家倒頭就睡。
皮埃爾受苦,米切爾夫婦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但吉拉德仍然拍著胸脯對少尉說:“狠狠操練這小子,累死他算我的。”
愛倫·米切爾卻愈發無法忍受,皮埃爾身上的每一處淤青、紅腫和水泡都讓她備受煎熬。
溫特斯驚訝地發現米切爾家的風向發生了微妙的轉變。
力主把兒子送進民兵隊的米切爾夫人,現在希望能雇人替皮埃爾服役,或是干脆讓皮埃爾離開民兵隊,等成丁以后再說。
而原本堅決反對皮埃爾入役的吉拉德,現在卻說什么也不肯同意替役,也不肯同意讓皮埃爾離開民兵隊。
米切爾夫婦又大吵了一架。
最后還是皮埃爾自己下了決定:“爸、媽,別吵了,我要留在民兵隊。”
時間匆匆流逝。
在十月的第四個星期二,一個大霧彌漫的日子,溫特斯接到了調令。
民兵在鎮廣場集合,家屬前來送行。
兒子離開父母、丈夫離開妻子、父親離開子女、哥哥離開弟弟…一片凄苦景象。
哪怕經歷再多次,溫特斯也無法對此感到麻木。
他不忍心看,默默去幫吉拉德裝車。
新墾地人稀地廣,一路上大多數時候都要在野外宿營。炊具和糧食被裝上四輛雙套大車,營帳由民兵負責背負。
挽馬和大車都是吉拉德動用鎮里的錢買的,吉拉德·米切爾不僅是一位好鎮長,還是一位好人,溫特斯對他只有無以言表的感激。
溫特斯額外買了一輛雙套大車,對外只說是裝少尉的行裝,實際上幼獅就藏在里面。
貝爾已經無力再照顧幼獅,溫特斯把小獅子從獵戶木屋接到治安所,用煮熟的肉糜混著羊奶喂它。
眼看小家伙的體型一天比一天大,轉眼間已經長到十七斤,抱起來就像一只大狗。
溫特斯不禁認真考慮了一下貝爾的提議:把“白獅”交給草原上的某個赫德部落,之后就不用再操心,因為對方肯定會高興地把白獅獻給他們的汗王。
乍聽起來很荒謬,但仔細想來確有可行性。
見之生則不忍視之死,讓溫特斯對會親昵地舔舐他的小獅子痛下殺手,他確實不忍心。
再不濟,把獅子帶到遠離狼鎮的荒野放生也是一個辦法。
于是貝爾和幼獅就都出現在車隊中,貝爾代替艾希禮·威爾克斯服役。
只不過小獵人不知道,溫特斯私底下把威爾克斯家出的錢還了回去。
體現在書面上,貝爾就不是替役,而是自愿服役,也可以抵扣杜薩克一期服現役的年限。
拉爾夫應該也是希望兒子能重新被杜薩人接納。
沒人來送貝爾,也沒人來送小馬倌安格魯,兩個失去雙親的男孩坐在大車上,沉默地看著鎮廣場上和家人溫存的民兵。
來送行的人里還有一個本不該出現在這里的人:弗朗茨“名師”施密特。
溫特斯走到鎮廣場東南角,在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頭發花白的老劊子手正在和孫子說些什么。
劊子手爺孫身穿樸素的灰色外衣,和他們在刑場上花枝招展的服裝完全不同。
老劊子手是來送他的孫子海因里希·施密特。
看到少尉過來,弗朗茨摘下帽子深深地鞠躬:“謝謝您給海因里希一個機會,大人。”
“舉手之勞。”
無論如何解釋,劊子手都是在殺人。這是一個受詛咒的職業,“劊子手的賤種”是最惡毒的罵人話。
人們需要劊子手,卻也鄙視、唾棄、遠離劊子手。
因為沒有其他行業、人群再接納他們,劊子手到最后往往變成一門家族手藝。
許多劊子手家族都是因為名譽受損而被指派為劊子手,施密特家便是如此。
名師弗朗茨做夢也希望能恢復家族名譽,如果不能,那至少也要讓后代擺脫劊子手的命運。
狼鎮的抽丁是一次機會,作為士兵服役之后,海因里希將有權優先購買共和國的新土地。
在那里,他或許可以隱姓埋名、埋藏家族的過去,擁有一個普通的農夫的生活。
“不要怕苦,不要想家…”弗朗茨絮絮叨叨地囑咐著。
海因里希點著頭,但爺爺接下來的舉動讓他大吃一驚。
老劊子手從馬車上取出斬首劍,鄭重地交給孫子。
“帶上這個。”弗朗茨一字一句地說:“記住這柄劍帶給施密特家族的痛苦,永遠記著。”
“那爺你怎么辦?”海因里希慌張地拿著大劍。
弗朗茨嘆了口氣:“我也該退休了。”
“溫特斯大哥!車都裝好了!”夏爾跑到溫特斯身邊,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什么時候走?”
“夏爾。”溫特斯拍了拍夏爾的肩膀:“你現在得叫我百夫長了。”
狼鎮百人隊,滿員八十名士兵,兩名憲兵,一名軍官,已經盡數到齊。
兩個憲兵的名額,溫特斯委任給夏爾和海因里希·施密特。
隊伍列成整齊的兩路縱隊,卡曼神父主持了出發的祝福儀式。
儀式結束后,卡曼從教堂的院子后面牽出兩匹馬,一匹備著鞍,另一匹馱著行囊。
“沒有隨軍神官怎么行呢?”年輕的司鐸笑著問。
瑞德修士從送行的人群中走了過來:“卡曼兄弟,你要跟著去?”
“我不跟著去不放心。”卡曼語氣像是在乞求原諒。
“唉,你走了,我留在這也沒什么意思。”瑞德嘆了口氣,對著少尉說:“小子,你是不是還缺一個抄寫員。”
溫特斯也不廢話:“我讓夏爾去給你收拾行裝。”
“我有什么行裝?”老托缽修士哈哈大笑:“我來時只有兩袖清風,走時自然也只帶著兩袖清風。”
“安格魯!”
小馬倌應聲跑了過來。
“把紅鬃備好鞍,給瑞德修士騎。”
“你這小子,我看你是想要我死。”老修士瞪了少尉一眼:“讓我這把老骨頭騎馬?虧你想的出來。你不是有輛大車嗎?我去坐車。”
說完,老修士瀟灑地朝著馬車走了過去。
溫特斯跨上強運,視線掃過士兵們的面孔、晨霧彌漫中的狼鎮、遠處隱藏在大霧后的森林、山脈和萬年雪。
“出發。”他輕夾馬肋,第一個走出鎮廣場。
狼屯鎮蒙塔涅百人隊,奉命前往楓石城大營。